秦朔| 文
有一条绳子要卡你的脖子,最好的应对不是骂和抱怨,而是让它落空。
——题记
当中国制造的竞争力越来越强,一定能通吃世界吗?
这是我在不久前的文章中提出的问题。
答案是不能。因为世界市场由一个个国家市场构成,国界即市场边界。别人可以让你进去,也可以不让。你喜欢自由贸易,别人可以用碳排放、劳工权益保护、反倾销、反补贴等标准,限制自由。
我在文章中说,从现在起,强大的中国企业需要认识到——你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可能不是同行,而是世界看待你们的眼光,以及看待中国的眼光。为此中国企业一定要加强国际合规意识,遵循可持续发展和ESG原则(环境、社会、公司治理),做对利益相关者负责的企业公民。
最近和企业家们继续交流这些问题,越发觉得,没有全球思考,中国制造将行而不远,这不仅是空间意义的,也是时间意义的。
但我更感到,外部的压力、限制、约束性标准,恰是倒逼中国制造转型升级的新机遇。
如果有化危为机、变局中开新局的眼光和魄力,中国制造将开启一个伟大的新时代。
不知大家有没有关注这样一些信号:
1、去年9月,中国领导人在第75届联合国大会上宣布,中国将采取更加有力的政策和措施,“二氧化碳排放力争于2030年前达到峰值,努力争取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到2030年,中国单位GDP二氧化碳排放将比2005年下降65%以上,非化石能源占一次能源消费比重达25%左右,森林蓄积量将比2005年增加60亿立方米,风电、太阳能发电总装机容量将达12亿千瓦以上”。
2、去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明确,做好碳达峰、碳中和是2021年8项重点任务之一。
(注:碳中和是指人为二氧化碳这一主要温室气体的排放和吸收达到平衡,使大气中不再增加新的人为二氧化碳排放,实现二氧化碳净零排放。吸收方式包括植树造林、节能减排、运用负排技术如生物碳、生物质能源+二氧化碳捕获和储存等等。)
3、今年1月,生态环境部正式发布《碳排放权交易管理办法(试行)》,2月1日起正式施行。中国将在前期试点的基础上建设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市场的交易产品为碳排放配额。用不了多久,发电、石化、化工、建材、钢铁、有色金属、造纸和国内民航等行业的企业,以及年度温室气体排放量达到2.6万吨二氧化碳当量的单位,均会被列入温室气体重点排放单位名录。
所谓碳排放配额,就是分配给你一个允许排放的二氧化碳量。以免费分配为主。同时鼓励重点排放者,为减少温室气体排放等公益目的,自愿注销其所持有的配额。自愿注销的配额在国家碳排放配额总量中予以等量核减,不再分配、登记或交易。
4、今年2月2日,国务院发布“关于加快建立健全绿色低碳循环发展经济体系的指导意见”,提出以节能环保、清洁生产、清洁能源等为重点率先突破,做好与农业、制造业、服务业和信息技术的融合发展,全面带动一二三产业和基础设施绿色升级。提升可再生能源利用比例,大力推动风电、光伏发电发展,因地制宜发展水能、地热能、海洋能、氢能、生物质能、光热发电……
这些信号清楚表明:中国制造的一个“天花板”就是二氧化碳排放,绿色升级是中国制造未来的必由之路。
中国为什么要强有力地推动温室气体减排,促进绿色升级?
这里稍微展开一些背景介绍。
工业革命以来,人类活动大量排放 二氧化碳,引发了一系列环境和社会问题。从1万年前到工业革命发生,地球大气二氧化碳浓度基本保持在280ppm(ppm为百万分之一的计量单位),1958年为316ppm,到2016年每个月都超过了400ppm。2019年5月11日,夏威夷莫纳罗亚天文台探测到的浓度突破415ppm。这么高的二氧化碳浓度,上一次是在300万年前,那时地球温度比现在高2到3摄氏度,海平面比现在高20米。
2013年,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对未来的一个最悲观预测是:大气二氧化碳浓度将在2250年达到2000ppm,接近侏罗纪恐龙生活的年代,地球温度将上升9摄氏度。有研究指出,如果气候变暖趋势得不到扭转,到21世纪末,纽约、伦敦、东京、上海等城市圈将因海平面上升岌岌可危,且到22世纪海平面还将持续上升。
正是为了避免人类的倾覆,2015年《巴黎气候变化大会协定》设定了目标,把全球平均气温较工业化之前水平的升高控制在2摄氏度之内,并为控制在1.5摄氏度之内而努力。
中国的情况是如何呢?
中国碳排放规模已多年位居世界第一,且碳排放占比超过GDP的世界占比。
按Global Carbon Atlas汇总(2017年排放量),中国碳排放占世界的27.2%,美国为14.6%,印度为6.8%,俄罗斯为4.7%,日本为4.7%。
按荷兰环境评估署(PBL)的全球二氧化碳和温室气体排放趋势报告,2018年全球6大温室气体排放国家/地区共占全球排放的62%,中国为26%,美国为13%,欧盟为8%,印度为7%,俄罗斯为5%,日本接近3%。
过去国内一直有一种看法,碳排放是发展权。中国不能听命于西方碳排放标准的安排,他们已排放了几百年,我们才是发展的初级阶段。例如,美国从1751年至2010年能源和工业部门的排放占世界的27.9%,累积排放量约为中国的3倍。
但近年来,无论是从承担全球责任的角度还是从推动自身结构性改革、提升国民环境福祉的角度,中国都力促节能减排,已完成对外承诺的到2020年二氧化碳排放强度比2005年降低45%的目标。据高盛统计,中国的减排幅度在全球重要经济地区中位居前列,仅次于力推“绿色工业革命”的英国。中国也是世界碳排放规模最高的几个国家中第一个提出“碳中和”的国家。
这些年我在地方调研时听到过一些抱怨,就是节能减排力度过大,“一刀切”,影响了经济发展。
但如果不大力减排,中国制造的命运将是什么?答案是:中国制造可能逐渐失去走向世界的“通行证”。简单说,因为中国制造的碳含量高,某些国家和区域可能用加征碳税作为手段,抬高中国制造的进入成本,阻止其进入。
为什么中国制造的碳含量高?一个主要原因是我们的能源结构以高碳的化石能源为主,而化石能源燃烧是二氧化碳的主要来源,其燃烧产生的颗粒物也是大气污染物的主要来源。中国化石能源在整个能源中的占比约为85%,煤炭占比为57%。中国80%以上的碳排放来自发电行业(占全国碳排放接近50%)和工业,2019年全国单位火电发电量二氧化碳排放约838克/千瓦时,2020年全国火电发电量5.28万亿度,对应的是大约44亿吨二氧化碳排放量。
我们面临的国际挑战可能是什么呢?因为你用煤发电,用电炼钢,用钢做钢板和工业产品,整个链条都是高碳的,所以国际市场可能对你出口的工业产品加征碳税。碳排放是一种社会成本,这种成本现在要“内部化”,企业承担,逼你走向低碳、零碳。虽然具体计算和实施是复杂、渐进的,但这是一个大趋势。
以欧盟为例。欧盟的碳排放交易体系(EU ETS)2005年启动,目前是世界最大的碳排放交易市场,覆盖了40%以上的欧盟温室气体排放量。其基本运作逻辑是,欧盟各成员国根据欧盟委员会颁布的规则,为本国设置一个排放量上限,确定纳入排放交易体系的产业和企业,并向这些企业分配一定数量的排放许可权——欧盟碳配额 (EUA)。如果企业的实际排放量小于分配到的许可量,就可以将剩余的EUA出售获利,反之就必须在市场上购买EUA,否则会受重罚。
去年9月欧盟宣布提高气候目标,在2030年前将欧盟地区的碳排放量在1990年基础上降低至少55%,到2050年前实现“碳中和”。欧盟正在加速减少碳排放配额的发放总量,如2021-2030年免费的碳排放配额将以每年2.2%的速度削减。由于气候目标不断提高,导致碳价也不断提高,去年12月31日欧洲ICE期货交易所的碳交易收盘价为32.72欧元/吨,今年1月4日一度达到34.25欧元/吨(约41.37美元/吨)的历史新高。
今年2月1日,欧洲能源交易所(EEX)的EUA期货价格为33欧元/吨。以煤电碳排放强度为800~1000克二氧化碳/千瓦时测算,煤电机组的碳成本在0.03欧元/千瓦时,相当于1度电的碳成本是0.235元人民币。根据欧盟碳市场配额分配,电力部门将全部通过拍卖获得碳配额,也就是每一度煤电发电量里都要计入碳成本。严格的碳排放限制和高昂的碳价,让欧盟的“去煤电”进程不可逆转。
彭博新能源财经预测,2030年欧盟碳价将维持在79欧元/吨,行业分析机构Refinitiv认为届时碳价很可能达到89欧元/吨。《BP世界能源展望》(2020年版)预测,在快速转型情景(碳排放到2050年相比2018年下降70%)和净零情景(碳排放到2050年下降至少95%)下,到2050年,发达国家、新兴经济体的碳价分别将达到250美元/吨和175美元/吨。
碳价的总趋势是不断上涨,一步步贵到除了脱碳别无选择。
中国在碳市场方面已进行了卓有成效的试点。目前全球有18%的排放量纳入了各地的碳市场,中国纳入的排放量占比为6.4%,2020年中国试点碳市场的平均成交价格达27.48元/吨,比2019年上涨23%,8个试点城市全年累计成交量约5740.37万吨二氧化碳当量,同比减少18.45%。
有研究显示,在配额免费发放情况下,未来相当一段时间,中国的碳价很难突破200元/吨。如以200元/吨的碳价计算,度电碳成本大约是0.1676元。由于至少75%的碳排放额度免费,实际每度电的碳成本被大大均摊,只有不到0.04元/度。但从长远看,中国的碳成本也会越来越贵。
看了以上内容,大家或许会担心,对化石能源高度依赖的中国经济,可能会在全球化的绿色革命中受到巨大冲击。
实际情况是,化石能源确实遇到了天花板,但可再生能源的空间刚刚打开,如太阳能、风能、生物质能、波浪能、潮汐能、地热能,等等。
如果利用这些能源发电就是绿电,用绿电替代火电进行生产,可以大大降低用电导致的碳排放。
中国已经提出优先发展非化石能源,加快推进能源绿色低碳转型。预计非化石能源消费占比将从2020年底的15.8%提高到2030年的25%左右,风能、太阳能总装机从2020年底的4.6亿千瓦提高到2030年的12亿千瓦以上。国家发改委能源研究所副所长王仲颖表示,到本世纪中叶,中国能源结构有望2/3是可再生能源和核电清洁绿色能源,1/3是化石能源。
我们来听一听企业家的展望。
远景科技集团CEO张雷:
“风能、太阳能是绿色、免费、充沛和无处不在的可再生能源。未来世界,如果有充沛的、接近免费的能源,我们可以做很多在今天看来成本太高的事情。比如可以实现海水淡化,并将淡水引入戈壁,在戈壁中种植绿树和蔬菜,不需要再使用锅炉燃煤取暖,交通工具也不需要燃烧汽油。与化石能源相比,可再生能源的技术本质决定了它的成本将在今后持续下降,在全世界大多数地区风电、光伏甚至可以比煤电更便宜,在内蒙古一些地区风电成本已经可以实现0.1元/千瓦时,未来5年可能还有30%下降空间,不会很久的未来可以实现电力成本接近免费,极大地改善生活和环境的福祉。”
隆基股份总裁李振国:
“阳光给地球以无私馈赠、无限能源。随着光伏技术的快速发展和生产成本的不断下降,未来两三年光伏发电将成为绝大多数地区最经济的电力能源。抽水储能、化学储能、电动汽车储能等技术的不断进步,以及全球能源互联网带来电力共享,决定了‘光伏+储能’会在10年内成为主力能源。当光伏制造全产业链使用清洁能源驱动时,就可以实现‘零碳’生产。未来在海边可以用光伏能源进行大规模海水淡化,同时用光伏能源建设阶梯级抽水工程,把淡化后的海水提升起来进入到荒漠地区,让荒漠变成绿洲。一旦有了这些绿色植被,就可以捕捉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将大气中的碳固化下来,进入到负碳排放阶段。这项工作之前没有人去想,是因为它需要大量的能源支撑,传统意义上的能源利用就意味着碳排放,未来我们在光伏制造中一旦实现了零排放,这项工作就很有意义。如果全球70%的沙漠变成绿洲,就可以把有人类以来所有的碳排放吸收固化,可以完全把地球修复到没有人类出现之前的状态。”
低碳、零碳、绿色发展,的确会冲击现有的能源体系和工业,重构利益格局,但这更是中国实现新发展的一次重大机遇。
《零碳中国·绿色投资蓝皮书》预测,零碳中国将催生7大投资领域,撬动70万亿绿色产业投资机会,包括再生资源利用、能效提升、终端消费电气化、零碳发电技术、储能、氢能和数字化。预计到2050年,这些领域当年的市场规模将达到近15万亿元,并为中国实现零碳排放贡献累计减排量的80%。中国的零碳转型还将创造大量新增就业机会,仅零碳电力、再生资源利用、氢能等新兴行业将带来的新就增业机会就将高达3000万个以上。
高盛研究部指出,预计到2060年,中国的清洁能源基础设施投资规模将达到16万亿美元,创造4000万个净新增工作岗位并推动经济增长。
上周在第一财经制作的《别样时刻》节目中,我和远景的张雷进行了交流,他的以下两个观点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
1、能源使用不是越低越好,我们的美好生活都和能源使用息息相关,人均能源使用量是衡量国民富裕的重要标准。但碳排放越低越好。让能源无处不在,成本足够低廉,同时又不对气候产生破坏作用,这才是美好的能源世界。
2、随着可再生能源在整个能源结构中的比例越来越高,有巨量风电和光伏资源的中国三北地区将获得重大发展机遇。预计2023年三北地区的风电加储能的每度电成本将达到0.2元。由于三北地区有低成本电力,可以将高耗能产业(如电解铝)更多迁移集中到三北地区,应用廉价电力打造绿色电解铝中心、绿色数据中心等等,这也能更好地解决风电的消纳问题。三北地区会成为中国能源的“大粮仓”和未来的重工业制造中心,形成高耗能同时低碳、零碳排放的新工业格局。
对中国来说,零碳新工业革命不仅是一场技术的革命,一场帮助中国制造获得国际环保通行证的革命,也将是一场生产力空间分布的革命。在这场革命中,北方大有希望。
就像中国的动力电池正在取代燃油车时代的发动机,换道超车,零碳新工业革命为中国的产业发展也带来了“蛙跳式超越”的新机遇。
以上描述了一个大的趋势,事实当然不会如此简单,目前中国的非化石能源消费占一次能源消费的比重还只有15.8%,还是“非主流”,非主流要变成主流,牵扯到的利益调整、节奏把握、投入产出计量都是很复杂的系统,不可能一蹴而就。
我希望通过这篇文章,和大家分享的核心观点是:
当中国经济发展到如此体量的规模和国际影响力,势必有很多“卡脖子”的问题出现。比如进口铁矿石这样的能源约束,碳排放这样的环保约束,商业合规的约束,关税和非关税贸易壁垒的约束,核心技术和关键零部件的约束,等等。
在面对这些约束的时候,不要简单地认为,这都是外面的势力故意卡我们。我们要从更加长远和负责的角度进行思考和行动。
去年5月发布的“关于新时代加快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意见”表明,中国将由政策导向型和要素流动型开放向规则制度型开放转变,“要加快国内制度规则与国际接轨”。站在企业立场,就是要从“要我合规”转变到“我要合规”,从“要我变”转变到“我要变”。
我们中国企业家有足够的应变力和能动性,把外部约束转化为变革发展的新机遇。
让约束来得更早一些,更严一些,也许更好。这既是对过去相对粗放的增长模式的救赎,更是拥抱未来的超越与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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