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时报记者 邢晓婧】编者的话:10年前的今天,日本发生9.0级特大地震,引发巨大海啸与核泄漏,2.2万人丧失生命,50万人流离失所。恐惧生根发芽,流言四起,灾区民众被怀疑身上“有辐射”……这是二战结束以来日本面临的最严峻的一场灾难。就在本月9日,即“3·11东日本大地震”10周年前夕,日本政府通过新的复兴方针,将2021年度至2025年度定为“第二个复兴和创生期”。日本给国际社会的印象一向是一个先进、强大的国家,但让外界吃惊的是,其灾后重建却步履蹒跚,10年时间过去,依然没有“走出来”,普通民众的信心也大受影响。近日,《环球时报》记者采访一些日本人士,通过他们的讲述再看这场灾难、过去这十年以及日本的未来。
“看不见的怪物将永远存在”
“快跑!”“往高处跑!”相原瞳生活在日本宫城县名取市,十年来,这一幕在她的脑海中无数次闪现。如果时间可以按下后退键,她想这样冲自己的初中同学铃木茜大喊,一遍又一遍,直到声嘶力竭。
相原瞳和铃木茜那时是前后桌,亲如姐妹。2011年3月11日上午,还在念初二的她们参加了高年级同学的毕业典礼。事后,相原瞳留校准备下午的课外活动,铃木茜则回了家。临别时,两人像平时一样说了“再见!”
下午2时46分,巨震和海啸袭来。由于学校离海边较远,相原瞳躲过一劫,但她突然想到铃木茜的家就在海边。当时情况极为混乱,通讯中断,她未能与铃木茜取得联系。两周后,学校的老师带来一个坏消息——铃木茜及其家人几乎全部被海啸卷走。一个月后,救援队找到了铃木茜的遗体。
现年24岁的相原瞳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回忆说,很多人没想到地震会引发海啸,做出误判,选择回家避难,因此酿成巨大惨剧。她花了好几年时间说服自己接受好友离世的现实。在近期的一场“3·11地震”十周年中日青年线上交流会上,相原瞳分享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她说,她不希望铃木茜白白牺牲,活着的人要懂得从中吸取教训。为了世界各地发生灾难时尽可能减少人员伤亡,她正在认真学习,努力讲述。
在日本人的认知当中,学校是天然的避难所,几乎所有防灾手册里都会标注附近学校的位置。相原瞳也曾设想过,假如铃木茜当天留在学校,是不是就不会天人永隔?而实际上,在那场大地震中,一桩让人痛心的惨案恰恰发生在校园里。
宫城县石卷市的大川小学本来有108个学生,海啸发生时有78个孩子在校,其中74个孩子及11位老师中的10人不幸遇难。地震刚发生时,有学生想跑到学校南侧的后山上,但遭到老师训斥;有家长来接孩子回家,被老师以“学校更安全”为由拒绝。老师们花了40多分钟商量对策,最终决定带领学生撤离到一处三角地带。那时海浪已经越过堤坝,一口吞下迎面而来的师生……
这起事故被称为日本二战之后性质最严重的惨案。大川小学的家长们历时多年,终于在2018年打赢官司,获赔约14.4亿日元(约合8400万元人民币)。可他们失去的孩子,却再也不能回来。
大川小学遗址。(大川传承会供图)英国记者理查德·劳埃德·帕里花费6年时间追踪调查,还原这场灾难。“海啸是个看得见的怪物,可是看不见的怪物将永远存在,”理查德在其著作《巨浪下的小学》中写道,“海啸并不是问题所在,日本本身就是个问题。”
理查德告诉《环球时报》记者,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去大川小学了,特别是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响,重访变得更为困难。但他和同事们与采访过的家庭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谈及那些痛失孩子的家庭,理查德坦言,“他们的身体状况很好,但是他们的生活已经永远无法回到过去。”
优子(化名)原本是生活在宫城县南三陆町的一名高中合唱团女生,“3·11东日本大地震”夺走了她5名亲人的生命,摧毁了她距离海边只有30米的家。灾难过后,优子继续参加合唱团的活动,歌声伴随着她住进避难所,参加高考,努力适应新生活。优子的故事被日本纪录片导演、电视节目制片人榛叶健拍摄成一部名为《和唱》的纪录片。
榛叶健(左一)和优子(右二)。(榛叶健供图)榛叶健经历过1995年的阪神地震和2011年的“东日本大地震”,他对《环球时报》记者说,经历过灾难的人都会认真思考生命的意义,问自己“灾难之后,人生该如何继续?”
重建步伐为何迟缓
大地震过后一个月,时任日本首相菅直人在一场记者会上说,他本人出生在二战之后,他的一生是“战后复兴的一生”。在这片被火烧光的土地上,日本人重新站起来,取得让世界为之震惊的成绩。他鼓励民众拿出二战后的决心,尽快开始重建家园。菅直人还向国民保证,一定为把日本打造成更美好的国家拼尽全力。然而,仅4个月后,菅直人就被迫辞职,此后在日本政坛的影响力一落千丈,他的承诺也随之化为泡影。
日本广播协会最新一项调查结果显示,“3·11东日本大地震”过去十年,多数民众仍然感受不到灾区复兴和重建的成果。近三成受访者认为灾区重建工作“没有进展”,超六成受访者认为福岛核电站的除污工程“没有进展”。
今年25岁的大沼克哉供职于福岛核电站附近浪江町辖区内的一家超市,在2019年7月开业之前,该地区只有两家小小的便利店。大沼克哉近日在“3·11地震”十周年中日青年线上交流会上,以福岛县浪江町为例,介绍了“震灾、核电站事故后的重建之路”。
浪江町原有2.15万居民,福岛核电站事故发生后,全体居民撤离。2017年3月,部分地区解除避难要求,约有700人回来,占总人口的3%。截至2021年1月,该地区的人口仅为约1500人。大沼克哉说,浪江町的水电、煤气、通信等日常生活所需的设备设施已经恢复,贯穿宫城县、福岛县、茨城县、千叶县直达东京的铁路大动脉JR常磐线去年也全线通车,但依然存在很多问题。
在采访中,这名年轻人表现出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他告诉《环球时报》记者,他多次进行调查,对灾区的前景感到很悲观。比如现在回来的1500人当中,60岁以上的老人占约70%。他们回来的理由无非是出于落叶归根的传统观念——祖祖辈辈住在这里,这里才是故乡,死也要死在这里。换句话说,老人们回到故乡等死。
“灾区的年轻人远远不够,这里没有娱乐活动。更重要的是,雇佣是个大问题,这里没有工作的地方。”大沼克哉直言不讳地说,日本首相菅义伟近日视察福岛县,确认灾后重建情况,丰田汽车社长丰田章男也赴福岛考察当地建厂环境,但这些能否带来就业机会还是未知数。“毁坏的街道可以重建,但街道的功能难以恢复,就算再过5年甚至10年,浪江町车站周边恐怕都无法重拾以往的热闹。”
《环球时报》记者2017年曾赴福岛县双叶町采访,大沼克哉日前重访该地,在他发来的照片中,记者发现,钟摆依然停留在地震发生之时,周围建筑破败不堪,杂草丛生,和4年前别无二致。
对核辐射的担忧或许是民众不愿重返灾区的一大原因。绿色和平组织3月4日发布的报告显示,在福岛核泄漏事故发生后,日本政府设立840平方公里的“特别去污区”,去污工作多年来进展缓慢,目前仍有85%的面积存在放射性污染。绿色和平组织日本办公室评估称,福岛第一核电站的现行报废方案存在重大问题,日本政府计划为期30年至40年的报废进程将难以达成。3月10日,日本原子力委员会发布报告称,福岛第一核电站内部发现新的污染场所,原本的废炉拆除计划可能需要重新考虑。此外,1号和3号机组核反应堆压力容器排出的部分气体发生倒流,可能会再次引发爆炸。
大沼克哉对《环球时报》记者说,十年过去了,外界依然担忧福岛核电站的放射性物质和污水排放问题。这种巨大事故一旦发生一次,就很难再建信任。他认为,浪江町“不可能百分之百的安全”。
日本兵库县立大学教授木村玲欧分析灾区现状时表示,复兴之路仍然任重道远,需要国家和社会的长期支援,才能让灾民重启新生活,回归正常生活状态。
现在不是灾后,仍是“灾难之中”
3月11日,日本政府将在东京国立剧场举行“东日本大地震”十周年追悼仪式,这可能是政府主办的最后一次追悼活动。相原瞳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说,在外界看来,十周年或许是这场灾难的一个终结,但对于亲历者来说,每到这种时刻,她的悲伤和思念都会成倍增长。
无数人的人生因这场灾难而改变了轨迹。相原瞳没能去见铃木茜“最后一面”,直到3年后铃木茜有了一块自己的墓地。从那以后,相原瞳每年都去给她扫墓。每一个可以说“再见”“谢谢”“我回来了”的日常,都让她倍感珍惜。
相原瞳花了更多时间从事志愿者工作,介绍名取市灾后重建情况,也总结传授防灾经验。她告诉《环球时报》记者,名取市的灾后重建工作基本完成了,但受灾民众心灵上的创伤远远没有恢复,或者永远也无法痊愈。
大沼克哉原本是宫城县的一名普通人,灾难发生时他刚刚15岁,参加完当天的中学毕业典礼。强震来袭时他和同学躲到停车场,看着房屋顷刻间倒塌。在这场天灾中幸存下来,大沼克哉决心为东北地区的复兴贡献力量。当得知公司要在浪江町开设分店时,他立刻报名。记者注意到,每年的3月11日,大沼克哉都要在社交媒体上发一段感悟,而结尾常常是:要思考怎么才能让人不要忘记“3·11”。
饱受丧子之痛的大川小学的家长们成立了“大川传承会”,从2016年开始讲述大川小学的悲惨遭遇,赴各个学校讲演防灾对策,截至2020年已接触过1.4万名教育工作者。“大川传承会”通过社交媒体告诉《环球时报》记者,他们平时会做一些宣传单,参加各种会议和研修活动,讨论如何守护儿童生命等课题。石卷市大川地区在地震和海啸中遭遇巨大灾难,他们希望能将大川的风景和生命传承下去。
至于优子,《环球时报》记者曾在2017年见过她,那时的她开朗健谈,好像已经摆脱灾难带来的阴影。后来,记者与她失去了联系。听榛叶健导演说,优子考上了东京一所大学,因为她来自灾区,一直有个心愿想要帮助国外贫困地区的人,毕业后,她没有在企业就职,而是以外派员工的身份工作,人生经历了一些变迁。关于其中具体的情况,榛叶健导演以涉及个人隐私为由,没有进一步透露。
2020年版的《自杀对策白皮书》显示,大地震后的十年间,灾区频现自杀案例,在避难所、临时住宅等地都发现过遗体。复兴厅的一项调查结果表明,即便是灾难幸存者,也会在长年的避难生活中因“肉体·精神疲劳”“精神压力”等原因死亡。据《朝日新闻》报道,对受灾3县岩手、宫城、福岛的统计显示,在灾后所设的临时住宅及灾害公营住宅中,共有614人“孤独死”。
“在海啸区域,我怀疑许多人仍然默默地遭受着极度痛苦。”理查德对《环球时报》记者说,“福岛第一核电站周围的大部分区域仍然受到污染,要完全清除还需要很长时间。彻底去除核反应堆可能需要一个世纪。从物理角度说,日本已经从海啸中基本恢复过来,从心理角度说,我想日本其他地区人们的生活已经开始向前,但他们始终对何时何地发生下一场自然灾害深感不安。”
福岛县的一处纪念场所,上面写着“东日本大震灾·原子力灾害传承馆”。(大沼克哉供图)在东日本大地震复兴构想会议委员、学习院大学文学部教授赤坂宪雄看来,“3·11东日本大地震”之后,人们开始使用“灾后”一词,这是因为大家希望通过付出与“战后”相匹敌的努力,实现复兴。他同时表示,不大为人所知的是,也出现过“灾间”这个词,实际上,“我们现在并非生活在巨大灾难之后,而是活在‘灾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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