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经济周刊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郭芳 邓雅蔓 | 深圳报道
沿着深南大道由东向西,从罗湖的国贸大厦,途经福田的华强北,再到南山的粤海街道,这条全程25.6公里的大道一路见证了这个由“三来一补”起步的城市,从深圳加工到深圳制造再到深圳创新的40年产业升级史。
这是观察深圳特区40年的一个窗口。
虽然深圳特区叙事的起点在罗湖,但当下的焦点却是南山,具体来说,是南山区辖下这条在中美贸易摩擦中红遍网络的粤海街道。
这里是深圳市科技创新和总部经济的主阵地,在23.8平方公里的区域里,密集分布了212个产业园区,活跃着超千家高新技术企业,走出了华为、中兴、大疆这样令美国忌惮的硬核企业和腾讯这样的互联网科技巨头,诞生了94家上市公司、9家“独角兽”企业,贡献了超过3000亿元的GDP——这足令全国绝大多数地级市乃至一些省份望尘莫及。
粤海街道爆红之后,习惯被仰视的顺德人组团前来考察取经,算是感受到了处于鄙视链下端的残酷。顺德人感叹:顺德有29家上市公司,而粤海一条街道就有94家;顺德所有上市公司的市值刚过万亿,而腾讯一家的市值就已超4万亿。“粤海街道确实是引领了中国的高新技术产业,尤其在互联网领域。”
这并非客套话。
在《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支持深圳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的意见》中,中央给深圳的任务是到2025年建成现代化国际化创新型城市,未来深圳的战略定位之一是高质量发展高地。
毫无疑问,粤海街道是未来深圳的缩影。
深圳俯瞰图转型探索的起点
“这是一片热土。”粤海街道办企业服务部科室负责人赵华对《中国经济周刊》感慨说,她从2006年起负责粤海街道规模以上企业统计报表,当年经她上报的100多家企业,如今差不多一半都上市了。
但在30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空旷的烂泥塘。1991年2月,粤海街道办刚成立时,辖区内只有南海石油深圳开发服务公司(南油集团的前身)、深圳大学和科技工业园。
1997年,赵华从合肥来到粤海街道工作。“当时从合肥来到这里有很大的落差。这里一片荒凉,周围都是滩涂,没有像样的马路,甚至没有路灯,只有一个南油集团。但现在南油集团已经没落,反而变成了最落后的地方。”
成立于1985年的深圳科技工业园是国内最早的高新科技园区,是粤海街道的起点,也是深圳科技产业发展的起点。在这里,以“三来一补”起步的深圳开始了转型探索,早期的一切主要由政府来推动。
科技工业园当时由深圳市出土地、中科院出技术的进行合作,以转化高科技技术成生产力为目标在这个片区做开发。
粤海街道办 摄影:《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邓雅蔓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之后,深圳开始加快改革开放的步伐,明确提出“以高新技术产业立市”的目标,希望改变以“三来一补”为主的产业结构。在1994年深圳市政府下发的《关于经济特区停止审批“三来一补”等项目的通知》中,不仅要求原特区内限制发展“三来一补”企业,同时大力鼓励高新技术发展,积极引导原“三来一补”企业升级转型。
1996年,深圳市高新技术产业园区成立,规划面积11.5平方公里,作为国家“建设世界一流科技园区”发展战略的6家试点园区之一,其中的中区和南区分布在粤海街道,占了整个园区的三分之二。早期,深圳市政府投入几十亿在园区招商引资,重点投入高新技术产业研发。
当时的规划对标的是美国硅谷,最早建设的楼宇都是仿照硅谷环境比较宽松的矮楼,甚至不设中餐厅,怕有油烟味污染。按原来的规划,高新区容纳就业人口12万人左右,其中计划在高新区内解决10万人的居住问题。其余2万人在高新区以外的地方解决居住问题。
但很快,发展的速度超乎了所有人想象。如今园区内企业员工的数量已超45万人,产业空间、交通、居住等等公共服务的矛盾已经凸显。
“谁也没有想到发展的速度如此迅猛,而这个速度比硅谷的速度快太多了。”几乎所有人都惊叹于周围楼宇拔地而起的速度,即使是这样,不断壮大的企业还是需要更多的写字楼,而这里的空间已经渐趋饱和。
这些密集的楼宇里高密度地分布着约2万家大大小小的企业。在巨无霸企业之外,九成都是创新型中小微企业。
在多年的观察中,粤海街道办企业服务部部长古明发现,只要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并生存下去的企业,找准了定位和方向之后发展都会很快。他们的成长一望而知:从共享办公空间的一个隔间起步,两年后租下半层,再过两年租下整一层,最后在高新技术园区拥有自己的整栋楼宇。
这也是粤海街道上很多巨无霸企业和独角兽公司的成长路径。
1996年,深圳市中心的高楼。那些成就伟大的拓荒者
作为粤海街道最初的拓荒者,任正非带领的华为、侯为贵带领的中兴均发迹于此。
最早来到粤海街道的是侯为贵,一开始靠着电话机的加工订单,赚取微薄的利润。凭借着加工订单的积累,侯为贵带着技术人员进行数字交换机的研发,开始了中兴通讯的奋斗史。
1992年,华为创始人任正非也离开南油集团,在粤海街道辖区内注册创办了华为,在科技工业园的深意工业大厦租了两层办公室,开始了现在看来堪称伟大的创业。10年后,华为总部迁往龙岗区的坂田,但在粤海街道仍然保留了办公地点。
马化腾在腾讯2004年上市之后选择了位于粤海街道的飞亚达大厦,租下了那里的六层办公室。那时候的高新技术产业园区经过数年的发展已经集聚了一批工程师,但很快,这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大约4年后,腾讯在高新科技园内拥有了第一座自建写字楼。而如今,腾讯在粤海街道的第二座大楼滨海大厦已经落成,相当于3个腾讯大厦,成为这里的新地标。
2010年,创维半导体设计大厦奠基;一年后,大疆搬入科技园区。2015年,创维半导体设计大厦成为大疆的居所,并见证了大疆不断扩张的历程。据统计,大疆在全球无人机市场拥有75%的份额,人们戏称“世界上只有两种无人机,一种叫大疆,一种叫其他”。
过去10年里,科技产业的顶级公司也纷至沓来。百度的国际总部、华南总部和研发中心相继落地于此,阿里巴巴也把国际运营总部、商业云计算研发中心搬了进来。小米在这里设立了国际总部,今日头条则刚刚拿下了粤海街道的地块建设大湾区总部。
最令人惊讶的是,2017年,对深圳情有独钟的许家印将恒大总部从广州搬进了粤海街道,每周末组织大巴运送员工往返于广州和深圳之间通勤。
在粤海街道的大街上,写着“跟党一起创业”。摄影:《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邓雅蔓
生生不息的创新力量
这条街道上,大企业顶天立地,小企业铺天盖地。这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
从成立特区的第一天起,深圳就是奋斗者的天堂。
“来到深圳创业打拼的人,都是怀揣着梦想认认真真干事的。这些企业上市之后想的不是圈钱,而是怎样继续把企业做大。这样的企业极具生命力。”粤海街道企业服务部科室负责人赵华说。
也因此,这条街上的很多企业自出生起就带着成就伟大的基因,很多极富创新力的企业家奔着伟大而来。
在铺天盖地的小企业中,大量极富创新力的创始人来自三大厂:腾讯、华为和中兴。
“这些大企业出来的人创业很多都很成功,项目的质量都很高。” 南山科技创业服务中心主任刘晓林接触过很多三大厂出来的创业者。他们离开大厂创业,形成了不同的派系和圈子,由此形成社会关系。这些群体因此被打上了不同的标签:华为系、中兴系、腾讯系。这些标签能形成放大效应,他们也喜欢强化这种标签。
大厂对员工离职创业一般持鼓励态度,至少是包容的。
三大厂之一的腾讯就像一个巨大的孵化器,大量离职员工自立门户,他们形成的社群圈子叫南极圈,腾讯还领投了该平台。
南极圈联合天眼查APP曾做过统计,深圳和北京成为近80%的腾讯系校友创业的首选城市,分别诞生了433个和414个创业项目,而注资这些创业项目最多的投资机构就是腾讯产业共赢基金,部分项目甚至被纳入了腾讯对外投资版图的扩建体系之中。腾讯资金的注入和品牌背书,又吸引了其他顶级投资机构纷至沓来。
华为的离职创业人员也形成了自己的社群圈子华友会。跟华为的风格相似,他们更加低调和内敛。其中的深信服、麦格米特、蓝海华腾是“华友”创业的佼佼者。
除了大厂的各派系之外,海归是另一个重要的创业者群体。
粤海街道有一个留学生创业园,汇聚了大量的海外人才回来创业和就业。
目前估值达60亿美元的独角兽公司柔宇科技就是在这里开始了柔性电子的全新探索,它的创始人是毕业于斯坦福大学的刘自鸿。在深圳创业圈流传的故事中,2012年,刘自鸿带着项目书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深圳并非他的首选之地,他先将项目书投给了北京和上海,但未获积极回应,于是辗转投向了深圳。“深圳市一个副市长在看到项目书的半天之内,就接见了他,然后很快定下了这个项目。”如今柔宇科技不仅在技术上做到了完全的自主创新,而且迅速建立了世界首条全柔性屏的量产线。
深圳政府效率之高及深圳官员对前沿技术反应之敏锐令人惊叹。
政府层面的顶层设计瞄准的是世界科技前沿产业,在南山区政府构建的四大产业集群中,其中3个分别是人工智能产业、生物医药产业、数字经济产业。
“这里最先进的技术和产业几乎与世界同步接轨。无论是深圳市一级还是南山区一级的政府部门,对全球高新技术的发展都摸得很透,会放眼全球引进技术和人才。”赵华说,政府有专门的招商团队,每年都会组团到海外去招募顶尖的项目、技术和人才。
创新创业大赛是另一个挖掘创业者的重要渠道。“只要你能冒尖,政府的服务团队就会立即跟上。”赵华说,南山区科创局、工信局会组成专门的服务团队,去帮助创业团队做各方面的分析,包括企业未来的发展方向,需要哪些政策支持,可以去申请哪些政策……
每天早上9点,45万年轻人从四面八方集中涌向粤海街道的212个园区。摄影:《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邓雅蔓小政府大市场的成功
在科创企业的初创阶段,补贴政策就像雪中送炭。
大疆创新总裁汪滔曾表示,在大疆的成长过程中,企业只需一门心思做出产品,政府在创业扶持、专利保护和人才政策等方面对他们的帮助是实实在在的。这就是深圳创业环境的写照。
深圳市和南山区两级政府都有很强的财力,也愿意拿钱出来扶持科创企业,各项奖励、补贴和扶持政策不可胜数。仅以南山区的自主创新产业发展专项资金为例,2019年,安排发放18.6亿元,2020年计划安排23.25亿元,增长25%。
政府部门专门做了政策汇编,在平台上汇总了两级政府的所有政策。
粤海街道企业服务部科室负责人赵华说,这些政策都是公开透明的,“所有符合条件的企业都可以在公开平台上申请政策支持,所有政策实行门槛制,只要符合条件就能申请成功。”
以资金受理为例,所有操作规程如需要符合哪些条件、递交什么材料、经过哪些流程全部公开透明,只需进行线上操作。“不需要现场拜访,不需要请客吃饭,不需要走后门。”南山区工信局有关负责人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坦言,“对我们而言,这其实也是减负,大量减少了工作量。而对企业而言,则是实现了公平,符合什么标准就拿多少资金,不存在有领导打招呼就给几千万,没打招呼就100万这样的情况。”
这里的一家企业曾到内地去投资,当地政府承诺零地价给了很多土地,前期答应了很多优惠条件,结果到了那里不久连地都不要就跑回来了。“为什么呢?各部门都找上门来卡拿要,今天查消防,明天查不合规,根本没精力应对,企业隐形成本太大。”
在粤海街道爆红之后,全国各地的政府和机构纷纷组团前来取经。
粤海街道办党工委书记李业甫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总结,成就今天的粤海街道主要有三方面的因素:一是深圳市区两级政府不遗余力地打造最优的营商环境,二是大批极富创新力的优秀企业家聚集,三是职能部门和基层政府提供了精准的服务。
他要求粤海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对企业的服务要精准到滴灌式。他们的服务对象是辖区内那2万家大大小小的企业。
当然,大企业还有南山区领导挂点服务。据官方统计数据,2019年南山区领导累计挂点服务企业265家,协调解决诉求500余项。
南山区有关部门负责人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介绍,领导每年都会到挂点企业现场办公。
在领导带队去现场之前,企业对接人会在一张纸上列出需要解决的问题清单,牵头单位将这些问题按职能分给各个部门,限期要给回复。例如,能不能解决,解决的情况怎么样。这些回复都要汇总发给领导。一张纸解决不了的问题怎么办?现场协商解决。回来之后还要督办问题解决的进度,再反馈给领导。
“有些企业诉求很多,开的清单有几页纸那么长,包括研究解决多少高管的子女上学问题,要解决多少人才房,解决多少研发经费等等,涉及到不同部门,分管领导牵头一条一条对着,逐项去解决。”南山区有关部门负责人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整个南山区对重点企业的服务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工作机制。
有人形容说,“那些巨无霸企业有什么问题政府一定是马上想办法解决,打个喷嚏一堆人就围上来了。”
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的政商两界均表示:在深圳,政府在产业规划和引导、政策扶持方面做好顶层设计之后,企业到了那里就可以去自由发展。“企业有问题了找政府,政府就来了。企业没问题的时候,政府绝不会来骚扰企业,无论是哪一层级的政府均如此。”
这几乎是深圳所有层级公职人员的共识。
在赵华看来,正是基于“小政府大市场”的认知,深圳才营造了良好的营商环境。
巨无霸的集聚效应
这是一个产业高度聚集的地方。“从高素质人才的配套,到上下游产业链的配套,再到物流的配套,这里都已经非常成熟。”粤海街道企业服务部部长古明说。
龙头企业对产业链的聚集作用不可估量,一家巨无霸企业能带动大批企业。
在粤海街道,庞大的腾讯事业群分布在不同的园区和楼宇之间,每一个事业群,均会形成周边产业和产业链上下游的集聚。有园区被腾讯某个事业部进驻,之后整个园区差不多都是服务于这个事业部的上下游企业。
雷军决定在粤海街道设立小米国际总部之后,近20家上下游企业也相继在这里落户。
“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企业愿意到南山来的原因,甚至就愿意集中在粤海街道这一个片区。”赵华说。
荔枝微课是一家线上培训机构,创始团队非常年轻,员工基本都是95后。他们从广州迁入了粤海街道,“在这里搞个篮球赛,说不定还可以跟腾讯、顺丰对打。”
几乎所有企业都渴望向巨无霸靠近。
赵华前段时间走访一家企业,3年前这家企业为了上市将总部迁到了其他地方,现在想迁回来。“但我们这边的产业空间已经很有限,建议他们搬到另一个街区,那边的空间又大又便宜,但他们并不愿意。因为上下游产业链都集中在这边,人才也集中在这边,整个片区的配套服务都很完善,他们担心那边的配套跟不上。”
这个现象较为普遍。南山科技创业服务中心主任刘晓林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时做出如下分析:
首先是人不愿意离开。这边人才聚集,那些工程师遇到什么技术难题,下午喝咖啡的时间约几个朋友坐下来聊聊也许就有解决方案。
其次,企业成长首要的是产品出来要够快。这边的企业可以很快在周边甚至是同一栋楼里找到匹配的零部件或是找到提供解决方案的公司,尽可能地缩短产品时间,这个速度一定跟周围的上下游产业链有很大的关系。而这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优势,哪怕是相隔一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也无法达到这样的效率。
最后是企业获取各种资源的途径和效率其他地方无法比拟。南山集聚了全深圳80%以上的私募机构。在南山的投资人一直在找项目,很多时候是钱在找你,而不是你到处在找钱。甚至,你可以去挑投资人,而不是投资人挑你。
刘晓林说,在这种氛围之下,尽管这个片区的生活成本已经非常高,但无论是企业还是人才大多数都并不愿意离开。
在他看来,曾经,面向香港是深圳的绝对优势,但现在的深圳已经转型,在前期积累的基础上,走上了良性发展的上升通道。像南山区这样已经打造了一个“插根扁担下去,都能发芽开花”的肥沃的创业土壤。
粤海街道高新区的房价已经从10万元/平方米起步到18万元/平方米,直追香港。而整个南山区的均价也已超10万元/平方米。
在这里上班的45万年轻人平均年龄30岁左右,因为房价高昂,他们大多选择住在深圳的龙华、龙岗和宝安。
每天早上9点,45万年轻人从四面八方集中涌向粤海街道的212个园区。
“潮水一般的年轻面孔。”粤海街道办党工委书记李业甫做了极为形象的比喻。
在大厂、小厂林立的粤海街道,涌动着无数年轻人的梦想和对财富的渴望。这条街道上,从不缺少机遇和传奇,总部企业多、实力强、薪资高。刚在粤海街道拿地的今日头条一出手,就是三四千人的招聘计划。
进不了大厂就进小厂,作为目标,大厂无论是物理距离还是心理距离,都近在咫尺。
“来了就是深圳人。”这是一句极具感召力的口号,继续吸引无数年轻人从全国各地奔赴深圳。
编辑 |杨百会
版式 | 孟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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