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许宪春：给予新经济更多支持

对话许宪春：给予新经济更多支持

国家统计局发布的统计数据显示，二季度中国经济同比增长3.2%。由于一季度同比下降6.8%，意味着二季度增速回升了10个百分点。这样的表现远超市场预期。如何理解数据背后的经济含义，下半年中国经济是否会延续上半年的强劲复苏？消费是否仍然可期，对于上半年表现最为抢眼的数字经济，我们该注意些什么？

为了更好的理解当下中国的经济，7月23日，经济观察报专访了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清华大学中国经济社会数据研究中心主任、国家统计局原副局长许宪春。

许宪春是一名典型的学者型官员。他在国家统计局国民经济核算司工作过20年，直接从事过GDP核算、投入产出核算等具体工作，作为主要代表参与了最终让世界银行承认中国官方GDP数据的磋商工作。他是中国国民经济核算改革和发展的重要开拓者，对于中国的经济数据也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

许宪春认为，下半年中国经济还有较大的恢复空间，但是很难维持二季度经济的高速回升。不过他认为，全年可以实现GDP正增长。“如果全年GDP能够实现2%左右的增长，就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今年上半年，供给端的恢复速度超过了消费端，这也使得消费并未如期望的那样对经济增长发挥更大的拉动力。许宪春认为，从三大需求的角度看，下半年消费需求在拉动经济增长方面潜力最大。

近年来，许宪春对以新产业、新业态和新商业模式为代表的新经济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9年新经济增加值占 GDP的16.3%。许宪春说，目前新经济还不能完全对冲掉传统经济的下行压力，但是新经济占比会越来越大，当新经济占比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就有可能对冲掉传统经济的下行压力。因此，我们应该对新经济给予更多的支持。

|访谈┃

对统计指标的理解要准确、全面

经济观察报：中国经济恢复超过预期。尽管上半年GDP仍然负增长，但二季度GDP增速已经转正，大大超过市场的判断。之前一些很悲观的预期，他们对于中国经济看错了什么？

许宪春：今年二季度经济增速回升的幅度，可能大多数预测者都没有预测对。包括我自己，我曾经认为二季度GDP大概与2019年同期持平，也就是零增长左右。

新冠疫情对中国经济的冲击在一季度表现的非常突出，GDP同比下降了6.8%。而且这个数据在学者中间也有一定的质疑，觉得实际上降幅可能比这还要大。

如果仅从一些专业和部门统计数据看经济增长，比如从国内贸易统计中的社会消费品零售额、住户调查中的全国居民人均消费支出、投资统计中的固定资产投资和海关统计的货物贸易顺差的下降幅度数据看经济增长，结论肯定会不同。

今年一季度，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同比下降19%，全国居民人均消费支出名义下降8.2%，扣除价格因素，实际下降12.5%，大家会认为消费需求下降的幅度比较大；固定资产投资(不含农户)下降16.1%，大家会认为投资需求下降的幅度比较大；海关统计的货物贸易顺差下降了80.6%，大家会认为净出口需求下降的幅度更大。所以如果只看这些专业和部门统计数据的下降幅度，大家会认为一季度GDP的降幅应该不止6.8%。

但是大家可能对这些指标与支出法GDP中的相应指标之间的区别不一定很熟悉。比如从支出法GDP的居民消费支出角度看，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只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居民关于商品的消费，对居民的服务消费是没有反映的。而居民消费中一些与商品消费无关的部分是比较稳定的，比如农民自产自用的农产品、居民自有住房服务，这些消费受疫情影响不大。再比如，今年一季度金融业增加值增长6%，居民关于金融服务的消费不是下降的而是增长的。

从支出法GDP中的政府消费支出角度看，由于抗击疫情，政府在公共服务支出方面，特别是在医疗保障服务支出方面加大力度。教育方面，虽然线下教育受到限制，但是在线教育迅速发展，保障了大学、中小学教育的进行。所以政府消费支出保持相对稳定。

就投资需求而言，一季度投资统计中的固定资产投资（不含农户）下降16.1%。但是投资统计中的固定资产投资不包括知识产权产品支出，例如计算机软件支出、研究与开发支出等，而支出法GDP中的投资需求包括这些知识产权产品支出。疫情期间，知识产权产品支出不会下降那么多。尤其当线上业务火爆时，相应的知识产权产品支出有可能会增加。

受疫情影响，工业企业的产品销售受阻，钢材和水泥等产品存货是上升的。投资统计中的固定资产投资不包括存货变动，而支出法GDP中的投资需求包括存货变动。虽然存货变动占投资需求的比重并不大，但是在经济剧烈波动的时候，它的作用就会显示出来。一季度时，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产成品存货保持两位数的增长，它对投资需求产生向上拉动的作用。考虑这些因素，投资需求就不会下降16.1%。

一季度，海关统计的货物贸易顺差下降80.6%，但是服务贸易逆差大幅减少。旅游是对服务贸易逆差贡献最大的一块，包括出境旅游期间在境外购买的产品，比如购买的瑞士手表和日本的马桶盖，都包括在旅游服务中，所以旅游服务中有一大块实际是货物，贡献了一大部分的服务贸易逆差。因为疫情的限制大家都不出国了，不能到国外购物了，于是服务贸易逆差大幅度减少，这对货物贸易顺差的下降幅度起到了一定的对冲作用。因此，实际上净出口需求不会像海关统计的货物贸易顺差那样，降幅那么大。

所以掌握统计指标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对各项统计指标口径范围的理解比较准确、全面，就不会简单地利用这些专业和部门统计指标判断GDP的降幅，觉得GDP的降幅被缩小了，实际上不是这样。

全年经济实现正增长没问题

经济观察报：中国复工复产的进度比较快，疫情控制的也比较好，大家对于下半年期望是比较高的。您对于下半年的预期是怎样的？如果会有一些不确定因素的话，需要关注的是什么？

许宪春：一季度经济下降很明显，GDP同比下降6.8%；二季度经济恢复得很快，GDP增长3.2%，增速比一季度回升了10个百分点，回升的幅度很大。疫情虽然得到了控制，但是并没有完全消除，所以许多学者都没有预料到经济增速恢复得如此之快。

从三次产业看，一季度第二产业增加值下降9.6%，降幅最大；二季度增长4.7%，增速回升了14.3个百分点，恢复得最快。第二产业包括4个门类：采矿业，制造业，电力、热力、燃气及水的生产的供应业，建筑业。第二产业中恢复最快的是制造业和建筑业，二季度制造业增加值同比增长4.4%，增速比一季度回升了14.6个百分点；建筑业增加值增长7.8%，增速回升了25.3个百分点。制造业和建筑业增加值增速的迅速回升，拉动了第二产业增加值增速的迅速回升。

从历史数据来看，二季度建筑业增加值7.8%的增速已经是近5年的最大值。所以下半年建筑业增加值增速回升的空间不大，很难再有明显的回升。

再来看制造业。二季度制造业增加值同比增长4.4%，还有一定增长空间，但也不会很大。二季度规模以上工业中的装备制造业增加值增长9.5%，高于去年同期4.2个百分点，进一步上升的空间不大。

二季度规模以上工业中的高技术制造业增加值同比增长9.8%，增速与去年同期基本持平。所以高技术制造业增加值增速进一步上升的空间也很小。

当然，制造业中还有一部分行业增加值增速有可能回升，不过由于规模以上工业中的装备制造业和高技术制造业这两大行业增加值增速回升的空间很小。所以下半年第二产业增加值增速虽然还有一定的回升空间，但不是太大。

在第三产业中，有三个行业受新冠疫情冲击最突出：批发和零售业、交通运输仓储和邮政业、住宿和餐饮业，一季度增加值分别下降17.8%、14%和35.3%。到了二季度，这三个行业增加值分别增长1.2%，1.7%和-18%。尽管这三个行业增加值增幅不高甚至还有的下降，但是回升的速度也是非常突出的，分别回升了19、15.7和17.3个百分点。

二季度，第三产业中的租赁和商务服务业增加值下降8%。随着各方面政策的逐步落实，随着复工复产的加快，批发和零售业、交通运输仓储和邮政业、住宿和餐饮业、租赁和商务服务业增加值增速还有进一步的发展空间，会带动第三产业增加值增速在下半年继续回升。

所以从生产的角度分析，下半年经济增长有一定的回升空间。国家统计局发布一季度经济运行数据的时候，受一季度经济增速下降幅度较大的影响，许多人都没有预测到二季度中国经济增速回升得这么快。现在，大家受二季度经济快速回升的乐观情绪的影响，有可能会高估下半年经济回升的空间。

下半年经济增速存在继续上升的空间，但是也别过于乐观。当然，全年实现正增长是没有问题的。

经济观察报：您觉得全年大概会是什么水平？

许宪春：全年经济增长水平现在不太好判断，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世界银行预测今年世界经济下降5.2%，我原来的判断是，如果中国经济能够实现1%的增长，就是一个巨大的胜利，现在看来有可能会超过。我认为如果全年GDP能够实现2%的增长，就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也给今后留下了发展空间。

民间投资对市场更敏感

经济观察报：今年以来投资整体恢复得比较快，其中国有投资增速显著快于民间投资。从民间投资占比来看，自2011年之后民间投资在投资中的比重一直是60%以上，最高超过64%。但是在2019年降到了56.4%，疫情之后这个比重还在下降。似乎在经济下行期，对民间投资的打击更大，它恢复起来也更慢？

许宪春：这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问题，也是一个现实问题。

确实是在经济高速增长的时候，民间投资增长得更快。因为在经济高速增长的时候民营企业看到了希望，所以会大胆地投资，不会有更多的顾虑。但是在经济下降的时候，民营企业就会有更多的顾虑，因为预期不好。

在经济下行、民间投资增速下降的时候，政府要维持经济的稳定，就会在促进国有投资方面加力，否则会影响到经济的稳定性。

民间投资大量来自中小微企业，而中小微企业相对来说比较脆弱。所以经济下行时，包括疫情期间，必然是民间投资增速比国有投资增速低。

当然，在经济下行期间，一定要鼓励民间投资，给予民间投资必要的政策支持，要保护好中小企业，维持好经济的稳定性。

经济一旦稳定下来，民间投资就会有信心，所以稳定经济非常重要。因此必须得采取政策稳定经济，让经济恢复，让民营企业感觉到有希望，他们才会想投资，敢投资。

经济观察报：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危机来临时，国有投资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经济“稳定器”的作用？

许宪春：是这样的。在经济高速增长的时候，如果国有投资和民间投资都很猛，就会带来经济过热，经济过热通常会带来通货膨胀，可能会带来资产泡沫。在经济下行的时候，如果国有投资与民间投资同样下降，就有可能导致经济下行的更加严重。国有投资应该起到稳定的作用。不能鼓励国有企业投资那些容易产生泡沫的领域，而应该让国有企业投资那些有利于长期发展的领域。

在经济下行的时候，民营企业感到风险加大，可能会撤出或者比较谨慎地投资，这个时候国有企业如果也撤出或者谨慎投资，就可能会使得经济下行的更快。这就需要国有投资起到稳定经济的作用。

消费回暖速度取决于预期

经济观察报：有些研究者发现，最近几个月居民存款是持续上升的，他们会担心会不会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对居民消费产生影响，从而最终导致消费比预期更弱。这种情况会存在吗？

许宪春：疫情不仅有现实的影响，还会影响人们对未来的预期。由于疫情对经济的冲击比较大，使得一些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倒闭，从而会影响居民的就业和收入，进而影响居民消费。这种情况会导致居民产生预防心理，在支出上会更加谨慎，从而进一步影响消费。

上半年经济下降，所以大家不敢花钱。大家都有预防心理，担心万一没有工作，工资减少了怎么办，不得不节约花钱，以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如果经济恢复的好，居民收入就会相应地恢复；如果疫情彻底好转，老百姓的心理预期就会逐渐变化，在消费上就会敢花钱。

从三大需求角度来看，下半年消费需求可能是最有潜力的。新冠疫情发生之后，大家的活动受到影响，但是线上消费发展的还是比较好的，线上消费是应该促进的，这正好也是未来经济发展得方向。

发展数字经济还需清障

经济观察报：最近几年您一直在研究新经济，上半年数字经济表现抢眼，5G也被看作是重要的推手，您觉得助力数字经济，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

许宪春：数字经济的发展是很有前景的。历史上蒸汽机的发明，电的发明，对经济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对居民的生活方式产生重要的影响。数字经济的发展会对经济发展起到非常大的促进作用，对居民的生活方式产生重要的影响。

数字化转型对于企业的影响将是非常深远的。目前一些新经济企业，从研发设计、生产、销售到售后服务都实现了数字化管理，提高了企业的生产经营效率，降低了成本，提升了企业竞争能力。

数字化转型对于政府来说，也意义重大，数字化管理能够提升政府的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在疫情期间，政府对疫情进行管控，对密切接触者进行了解和跟踪，数字化管理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数字化转型对于老百姓来说也具有重要意义。线上消费、线上娱乐、在线教育、微信支付，都与数字化密切相关。数字化正在改变居民的生活方式，包括消费方式、出行方式，等等。

应该进一步促进数字经济的发展，对数字经济发展的一些障碍进行清理。

数字经济的发展离不开数据的合理开发应用。数据的开发应用要打破数据相互封闭的状态，要建立相应的法律法规和制度，在保障不泄露国家秘密、商业秘密和个人隐私的条件下，让数据得到充分的开发应用。

经济观察报：“三新”经济（新产业、新业态和新商业模式）是否能够比较好的对冲疫情导致的经济下降，或增长缓慢的情况？

许宪春：2010年以来，中国经济增速一直在回落，主要是传统经济下行的压力比较大。新经济在减缓传统经济下行压力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2015年到2019年，三新经济增加值占GDP比重分别是，14.8%、15.3%、15.8%、16.1%和16.3%。显然它的体量还比较小，所以还不能完全对冲掉传统经济的下行压力。但它的占比在不断上升，如果新经济占比足够大，就会对冲掉传统经济下行的压力。所以对新经济应该给予更多的支持。新经济除了能够减缓传统经济的下行压力外，对实现经济转型升级和高质量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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