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丙奇：要实现真正的教育公平，必须给农村孩子完整的基础教育

8月18日，由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携手民盟中央社会服务部、21世纪教育研究院联合主办的“麦田守望者：乡村教师的成长与发展”研讨会在北京举行。会上，著名学者、教育专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从各自的经验和视角出发，通过主题发言、高峰对话等形式，就乡村教师发展、乡村学校的变革与展望、科技如何促进乡村教育发展等热点议题，展开多维度的分享与讨论，沉淀指导实践的解决方案，共同赋能乡村教师，推动乡村教育更好地发展。

在“寒门学子需要怎样的教育公平”主题分享中，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指出，对于寒门学子而言，社会更多关注的是“分数公平”，分数公平只是结果公平，而起点和过程并不公平，把农村孩子和城市孩子放在同一条跑道上竞争，并没有真正考虑农村孩子的现实需要。他认为，要想实现真正的教育公平，必须给农村孩子完整的教育，保证他们享有接受艺术、体育等素质教育的机会，避免成为应试能力强而综合素养低的“小镇做题家”。

此外，熊丙奇还提出，要切实做到改变单一的分数评价体系，改良结果评价，强化过程评价，探索增值评价以及健全综合评价，不能让乡村教育完全置于城市教育的评价体系之下。真正解决乡村教育问题，核心是要加强教师队伍建设，“教育是有情感的，是有灵魂的，如果只是用技术手段代替线下教育的话，今后教师、教育就会被机器人所替代。”

而要让教育变革真正发生，需要结合不同地方不同学校的实际，政府、基层学校、企业、社会公益组织四方面共同发力来推动和完成。

以下为经整理后的演讲全文：

我讲的这个话题非常宏大，讲完之后大家可能反而更加糊涂。题目是“寒门学子需要怎样的教育公平”，这个话题是非常复杂和纠结的，因为我们今天教育做的事情很多是远离教育公平的。在谈到教育公平时，有三个问题或观点经常被谈及：

第一个，分数改变寒门学子的命运。

很多人认为，农村孩子的教育公平就是通过高考改变命运，所以当前的升学模式要坚持下去，高考是最重要的保障农村学生公平的制度。这几年每到高考的时候都会回顾1977年高考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我觉得特别奇怪：当下的高考和40年前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今年有1071万学生参加高考，今年录取结束的话有1000万学生进大学，也就是说只有70万学生不能进大学。在这样一个几乎“人人都能上大学”的情况下，还在讨论分数公平，意义何在？

第二，在线教育推进教育公平。

我们现在一谈到在线教育就会说，在线教育使得农村孩子跟城市孩子享受到了一样的教学资源，所以在线教育促进了教育公平。2018年末有一篇文章《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引起了大家对在线教育的追捧，但事实究竟是不是这样呢？请各位思考一个问题，一个地方的本科率是跟高校的招生计划相关的，当它是固定的时候，一个学校的本科率提升，是不是就意味着另外一个学校下降了。乡村学校有了这块屏幕之后，有人上了北大、清华，是因为屏幕的功效吗？真实情况是，第一，有国家扶贫定向招生计划才能上北大、清华，这是国家政策的结果。第二，一本率提高很可能是因为把很多二本学校放到了一本录取的结果。而且，在这次疫情之下，不要一刀切地夸大线上教育的作用，要考虑线下教育的困境。线上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对线下教育的补充，最重要的还是老师。俞老师讲得对，在线教育的作用是有的，但更重要的是乡村老师，没有老师指导孩子们去学习，孩子们怎么利用在线教育资源？我们一直说，在线教育可以改变孩子，那为什么北京每一届高考学生只有5万人、拥有这么好资源的情况下，他们不直接去接受线上教育，还是要选学校、选老师呢？因此，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在线教育只能起到有限作用，真正发挥作用的是老师。

第三，超级中学让乡村孩子有机会获得更好的教育。

超级中学在贫困地区、农村地区生长，给我们一个假象——这些学校是给农村孩子提供优质教育机会。我们现在所追捧的超级中学招生几乎都是在全省范围内招生，并不是为地方经济服务，也不是为了地方学生服务的，把全省最好的资源集中到一所学校来，结果导致了虹吸效应。在超级中学之下，其他学校寸草不生，而农村孩子的教育质量越来越低。农村学生接触的优质教育资源反而更差，原因是地方以超级中学的方式来制造高考政绩，打造当地优质教育的形象，但是忽视了更多的孩子并没有享受真正的优质教育。最近还有一个消息，陕西省有一个贫困县刚好脱贫，花了7.1亿建豪华校园，他们是把当地所有的中学汇在一起。我统计了一下，当地县中、二中加起来的学生规模已经超过了5000人。教育部规定，一个学校扩大规模之后每个年级1000人，但这个学校光两个学校合并后的规模就已经超过了国家标准，而陕西省这种万人学校不少。很多人认为，集中力量办超级中学就是为了让农村孩子享受更好的资源。但真实情况是不是这样，其实这些都是没有真正考虑孩子的现实需要，我们不能以城市化的标准剥夺农村孩子享受优质素质教育的机会。

结果公平，只是给孩子一个跑道，让他们和城市学生在一个跑道上竞争，却并没有考虑到农村孩子的起点、过程跟城市孩子并不一样，农村孩子和城市孩子相比处于极大的劣势。调查显示，如果看高考裸分的话，农村孩子比城市孩子低40分，而且差距越来越大。在这种情况之下，之前统计北京大学农村生比例，很多人说是因为北京大学嫌贫爱富，导致了农村孩子越来越少，但实际上没有注意，在统一高考中按分数录取高校怎么嫌贫爱富？像俞老师考进北大，根本就没查家庭背景，只要符合就可以了，就是要看分数。我们说自主招生导致不公平，但自主招生是2003年才开始的，只有5%的名额。高校的机动名额只有1%、2%，加在一起的比例不超过7%，绝大多数的名额是要通过高考成绩录取的。农村孩子进大学的比例少是因为他们的成绩不行，但是农村孩子成绩不好不是因为他们不努力、不聪明，而是因为享受的教育资源有问题。

于是我们改变农村教育资源，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发现，农村教育资源改变的步伐永远跟不上城市的脚步。

乡村教育的升学模式，也值得探讨。只有与升学有关的才有用，与升学无关的就没用——这导致了农村教育存在两大问题，一个是学校只上语数外和高考相关的科目，第二个是如果上不了大学就不要读书。2019年我们国家义务教育巩固率94.8%，也就是说同年有5.2%的学生没有完成义务教育，数量大概是有70多万学生。我们现在说“高考改变命运”的背后意思是什么？是一本改变命运、985改变命运——如果上不了一本、上不了985就改变不了命运，如果改变不了命运就不读高中，继而不读初中，那么有的农村孩子读完小学就选择辍学。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高考改变命运”农村孩子还要辍学，原因就在于此。所以我们回过头来看第一个问题——分数改变命运，如果我们还坚持这样的观念，我们可能不是给孩子真正的改变命运的机会，给他们需要的公平。

现在都在谈义务教育一体化，一体化是什么？农村孩子离开农村，到城市去一体化，是在消灭乡村学校，符合城市的房地产政策，尤其是农村孩子在这种情况之下没有享受优质教育。我们调查发现，在有的乡镇地区还有一个班级80人、90人。为什么能装进去？因为地方政府很无奈，为什么会这样呢？大家提出要把乡村学校建设为“小而美”，但相对于城里学校的应试教育来说还是不行的，高考分数还是城里比在农村好，因此家长还是愿意把孩子送到城市里去读书。

前面谈到三个话题都是有问题的，我们必须理性思考，如何才能给寒门弟子真正的公平，我觉得有以下几点：

第一，必须给农村孩子完整的教育，不能剥夺农村孩子接受素质教育的机会。最近豆瓣上有一个小组叫“985废物”，很多素养缺失的乡村孩子即便考进了大学，他的未来如何？因此我们不能以“分数改变命运”的理由剥夺农村孩子接受完整的基础教育。2018年全国教育大会提到，要德智体美劳五育并举，这一点我们必须做到，不管是农村孩子还是城市都是如此。

第二，必须改革评价体系。在单一教育评价体系之下，我们在讨论教育公平的时候都发现陷入到了分数评价体系之下，关注乡村孩子的时候都想着怎么提高分数，却没有想到要改变这种评价体系。中央深改委提到了评价改革要改良结果评价，要强化过程评价，要探索增值评价以及健全综合评价。这几个评价非常重要，怎么做是核心和关键。如果又是回到只有分数面前人人平等，以结果评价论公平的话，我们的过程评价、增值评价、综合评价完全推进不了，乡村学校还是会陷入分数评价体系之下，这样下去我们的乡村教育是看不到未来的。如果没有评价体系改革，建设“小而美”的乡村学校的设想只会停在空中。

第三，加强乡村教师队伍建设。真正要解决乡村地区的教育问题，现代技术是手段，核心是教师队伍，必须加强乡村教师队伍建设。今天的主题特别重要，乡村老师才是短板。不管线上教育中，老师和学生在网上怎么交流，他们永远是隔着一道屏幕，但现场的感受和交流都不一样。教育是有情感的，是有灵魂的，如果只是用技术手段代替线下教育的话，今后教师、教育就会被教育机器人所替代，这是要值得注意的。因此，要真正重视发展乡村教育，我们要有给乡村教师待遇倍增的计划。现在乡村教师的待遇平均下来4000元左右，但有的乡村老师待遇是非常之低的，包括还有乡村代课教师，收入在1000-2000元/月，而大学生的平均的期望起薪是6000-7000元/月，你说大学生愿意到乡村去吗？根本不现实，所以必须提高乡村老师的待遇。

第四，在整体推进乡村教育的过程中一定要注意，除了前面讲的评价体系改革、乡村整体教师队伍建设之外，一定要注意把真正的教育改革落到每个学校的实际。最终要让乡村孩子享受更好的教育，要建立乡村的教育模式，离开乡村教育模式的探索是不行的，不能把城市的模式套入乡村，我们要考虑不同地方的不同情况，这才是非常关键的。

总而言之，推进乡村教育的发展以及给寒门弟子应该有的教育公平，不应该一提起来就是惰性思维，就是想到分数公平，就是高考不能改革，如果还是这样的话怎么改变困境？今天到了改变整体评价制度的时候了，如果不改变评价制度我们就无法走出基础教育的办学困境，无法给乡村孩子真正的教育公平。

教育改变要发生，我觉得需要四个力量。第一个力量是政府的力量，自上而下的改革；第二个力量是基层学校的力量，这个非常重要，因为他们是改革真正发生的地方；第三个是企业的力量。企业家介入教育，他们既是我们最大的教育用户，同时又是教育理念的转变者，因为他是在第一线感受人才的需求。第四个就是社会公益组织。今天新东方和21世纪教育研究院共同组织这个活动，我觉得就是在推进我们的教育改革，我们希望这样的活动能够更多，推动先进的教育教学理念在中国基层、农村地区生根发芽，让农村孩子享有更好的教育、更公平的教育环境和成长的空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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