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特写】20位视障年轻人手握盲杖,独立行走上海
记者 | 黄景源
编辑 | 刘素楠
陈慧娴一出门就撞到了一个垃圾桶,接下来是一辆共享单车。她手里握着的盲杖敲击着路面,偶尔碰到路边停放的电动车,触发尖锐的警报声,一辆接着一辆,连成一片。
她没有停下脚步,直到前面横着一条马路。
这是一条单行道,车流并不多,没有红绿灯。地铁三号线从马路上方的高架轨道飞驰而过,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这让她有点害怕。因为眼睛看不见,她非常依靠听觉。“我控制不住对巨大声音的恐惧”。
陈慧娴的家族有遗传近视史,9岁那年,她的视力下降到左眼0.03,右眼仅有光感。病情随着青春期一起发展,两年后,她完全失明。11岁的陈慧娴进入青岛盲校。今年,她通过“单考单招”,考入北京联合大学针灸推拿专业。
几分钟后,马路上车声息了,陈慧娴挥起左臂,穿过了马路,在老师的带领下,进入普陀公园。
每走几步,陈慧娴就停下来俯身摸一摸公园的植物。她路过了沿阶草、杜鹃花、八角金盘,它们有不同形状的叶子,散发出不一样的芬芳。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上午十点,公园里还有不少锻炼身体的市民。《橄榄树》的音乐响起,陈慧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站在原地听了一会。
撞到垃圾桶,陈慧娴从书包里拿出纸巾。摄影:黄景源
独立出行是第三届金盲杖视障大学生预科班交给她的“终极任务”、结业大考。这是国内第一个帮助准视障大学生更好适应大学生活的公益训练营,由上海有人公益基金会主办,黄奕聪慈善基金会提供资助。
预科班通过“独立出行”、“科技赋能”、“青春沙龙”等课程,帮助视障学生学习并掌握主动应对大学融合学习生活的挑战。20位营员从55位报名者中选出,他们来自全国16个省份/地区的17所学校,即将步入大学。
拿起一根由腕带、手柄、杖体、杖尖四部分组成的盲杖,是独立出行的第一步。事实上,预科班大部分学员在家里以及盲校都很少使用盲杖。在金盲杖项目发起人杨青风看来,拿起盲杖,意味着坦然面对自身的视力障碍。
8月12日,为了练习室外的定向行走技巧,20位学员分组走出训练营。出发前,杨青风跟其他老师一起,教授使用盲杖的技巧以及出行的注意事项。
这像极了一项体育项目的培训:什么时候直握、斜握,如何触地,双手如何摆动,如何用力,以及选择怎样的行走策略。
随后,五人一组,他们出发了。志愿者成了身后的“影子”,除非他们可能遇到危险,否则志愿者不被允许提示他们如何行走。
即使在上海这座拥有2400万常住人口的城市,也很难看到20位有视力障碍的年轻人集体出现在大街上。他们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探索自己的行动空间。
营员们练习使用盲杖。摄影:黄景源
去公园对他们而言是小试牛刀,逛商场则意味着难度升级,因为商场里有电动扶梯。
8月14日,学员们来到了上海白玉兰广场购物中心。这是个地下两层、地上三层的新商场,外形如白玉兰花瓣,面积达11万平方米,坐落于北外滩滨江。
“杖尖触到扶梯的踏板,跟触到地面的声音是不同的,大家都来试试,感受一下。”到达商场后,杨青风教学员们如何乘扶梯。
大部分商场的扶梯上行、下行没有声音提示,视障者只能用手触摸扶梯传送带,或将盲杖置于扶梯台阶上,以此判断乘坐方向。
“我想问一下,怎么样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判断马上要下扶梯了?”盛日辉尚有微弱视力,即使不用盲杖,他也可以相对自如地行走。但他仍有点焦急——视力在下降,他需要为可能发生的全盲生活多做一些准备。
“坐扶梯我有诀窍,我来教你。”19岁的昂子喻站了出来。
昂子喻与盛日辉在扶梯边感受传送带的方向。摄影:黄景源
昂子喻是今年的“明星”考生,参加了两次高考。2019年,他的首次高考成绩是551分,高出安徽理科一本线55分,但他选择了复读,因为“发挥不理想,不是我的真实水平”。
昂子喻患有先天性视网膜色素变性,13岁时几乎完全失明。今年,他复读后再次参加高考,获得了635分,超出安徽理科一本线120分。盲人考生永不言弃考出高分的故事,一经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报道,便引发社会关注。
昂子喻乘扶梯去三楼,他的T恤衫上印着“不被盲牵绊,咋想就咋干”。摄影:黄景源
“乘扶梯不是最难的,找扶梯麻烦了。”昂子喻在白玉兰购物中心兜兜转转。当天,他的通关任务是找到位于商场三层的CGV影城、一层的好时巧克力店和地下一层的乐高,在店铺门口拍照留念,接着去地下二层的美食广场独立点餐支付。
上午10点,商场刚开门营业,人流量少,他找不到人指路,一遍一遍在商场转圈。
“任务地点一般都是已经开门营业的,否则老师不会让我在门口拍照。”走了两圈,昂子喻有了经验,往有声音的地方靠。前两个地点还算顺利,但到了地下一层,他遇到了新的问题。
按照之前学到的经验,他在商场尽量贴边行走,谁知道这次贴住的是商场环形的服务台。 走了一会,发觉身边说话的声音总是来自同一个人,昂子喻反应过来,自己“掉坑里”了。
临近午饭时间,商场里的人流多了起来,昂子喻走一段路就能问到路人。最后一段路程,他向餐厅服务员求助。午餐高峰时期,等位的客人很多,这位服务员还是扶着昂子喻走到了美食广场的门口。
吃完午饭,昂子喻出发去寻找奶茶店。路过了DQ冰淇淋店和“一点点”奶茶店后,他停下脚步。他说在炸鸡店气味的遮掩下,“闻到了奶茶里面珍珠的味道”。
昂子喻在商场要完成的任务,内容由志愿者读给他。摄影:黄景源
下午4点,外卖晚餐高峰与晚高峰即将到来。在普陀区新会路与常德路的交叉路口,外卖小哥骑着电瓶车往来穿梭,车流也密集了起来。
杨青风带着五位学员站定,他们决定在这里过马路。十字路口被描述成一个坐标系,面前横卧的马路是X轴,与之垂直的马路是Y轴。如果Y轴声音很大,有汽车通过的声音,就意味马路对面的红绿灯变成了绿色,可以通行。除此之外,他们必须反复通过两条马路的车流声音变化周期来判断红绿灯的切换时长。
“过马路时,一定要先挥手,给周围人一个讯号,慢就是快,要给自己留出突发状况的反应时间。”杨青风强调。
感觉自己对面的马路安静了,学员甘宇驰举起手,决定第一个通过。
“我可以过吗?”他问道。
“可以。”一旁的志愿者说。
甘宇驰刚通过马路,一旁的助教余素一便走过来问他:“你刚刚怎么说的?”
老师曾在课堂上强调,为保证安全,学员过马路时,需要得到志愿者的确认,前提是学员自己判断可以过马路,对话应如下:
学员说:“过。”
志愿者说:“可以。”
但是,甘宇驰第一时间没有做出肯定的判断,而是在询问志愿者,因此第一时间被助教纠正。
新会路与常德路交叉路口。摄影:黄景源
盛日辉过马路时,将眼睛闭了起来——他不想依赖仅有的一点点视力。
来自广东惠州的黄侃也是低视力者,即将进入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学习应用心理学。和盛日辉一样,她也在为视力恶化作准备。
“我是不到七个月就出生的极早产儿,在保温箱‘放坏了’。”黄侃说。过马路时,她可以模糊感受到车的轮廓,但看不见红绿灯。她想闭上眼睛感受车流,又觉得害怕。“还是睁开眼睛过马路吧,还是睁开吧”。
通过出行训练,黄侃知道了盲杖的重要性。以往,她认为自己是低视力者,又不是看不见,不需要盲杖。来到训练营以后,她发现拿起盲杖之后,求助路人的成功率高了很多。
反复过了几次马路,学员们轻松了很多。
“也没有特别难!”
“哇!我连马路都可以自己过了!”
杨青风认为,因为大部分红绿灯没有提示音,视障者可以用自己的办法、技能弥补公共设施的不足。金盲杖项目希望为视障群体创造更多独立出行的机会,而他们的每一次出行都将是一次公共倡导。
“希望大家享受其中的过程,独立出行会让生活方便很多,能带起独立的劲儿。”杨青风说。
甘宇驰通过马路。摄影:黄景源
奇怪的是,独立出行的视障者反而成为了人们眼中的“奇葩”。
有一次坐公交,陈慧娴用爱心卡刷卡后找到座位坐下,司机觉得她装盲。
“看不见你还能睁开眼睛?你的眼睛还能转?”司机问。
“我是视力不好,不是眼睛不好。”陈慧娴回答。
“那你怎么能找到座位?”司机追问。
“我是视障,不是智障。”陈慧娴哭笑不得。
金盲杖训练营导师蔡聪指出,因为缺乏了解,视障者与社会处于一种隔离状态,不了解的背后就是误解与刻板印象。
“别人看到的都是他想象中的形象,如果你不符合想象,他首先会问,你是不是盲人。”他告诉20位年轻“后浪”,这种现象背后体现的是一种单一的价值观,认为残障人士没有能力、没有价值,从而产生了同情和帮助。
“帮助没有问题,但单一就会产生问题。”蔡聪说。
幽默风趣、思维敏捷又能言善辩的视障者蔡聪,被网友公认为2017年第四季《奇葩大会》中“最大的惊喜”。在首次惊艳亮相的七分钟演说里,他告诉所有人:“我看不见这件事情或者伤残本身,只是一个人的特点或者条件,真正让我们生活遇到很多问题的,是我们社会充满太多太多的物理障碍,人们脑海中存在太多对残障的刻板印象以及对人生的狭窄想象。”
这也是他想向视障者群体本身传达的想法。
学员们挥手通过马路。摄影:黄景源
8月15日,金盲杖训练营的结业大考来了。
陈慧娴使用手机读屏软件,领取了两个任务地点:龙华寺和城隍庙。出发前,她用手机导航查询了路线。
13:49,她从酒店出发。
花了20多分钟,她找到最近的公交站。公交车没有语音提示,她在热心人的帮助下,坐上了206路公交,之后下车换乘104路公交。
16:10,她成功到达龙华寺。
下一站是位于黄浦区的城隍庙,她选择了一条不用换乘的公交线路,但需要走1000米才能到公交站,一位热心市民带她走过去。陈慧娴对陌生人有点警惕,她一直开着导航,听到目的地越来越近,才稍微放心了。
18:00,陈慧娴抵达城隍庙。夜幕初临,大街上很热闹,她听到了马路对面风吹动铃铛的声音。
走进一家小吃店,陈慧娴终于可以放下手机,关掉导航,稍微休息一下。她的手机壳上有一只粉色的兔子,上面印着一句话:“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吃完晚饭已经过了任务时间点,陈慧娴决定乘坐地铁返回住宿酒店。
一对夫妻将她送到了地铁站内,并将详细情况告诉站内工作人员。在三个地铁站的工作人员接力帮助下,20:10,陈慧娴到达目的地,最终返回训练营。
“感谢这一天所有帮助和无视我的人,让我明白生活的幸福与不易。”她说。
预科班结束时,每位营员都获得一枚勋章,盲文刻着“金盲杖”三字。摄影:黄景源
复盘独立出行,即将就读于南京中医药大学针灸推拿专业的陈芊说,问路的时候有些路人会说“就在这边”“就在那边”,有些路人在打电话,还有人直接忽略自己走开,这些都没有关系,还是要大胆求助。“真正的独立是从与自己和解开始,视力正常的人也要求助,他们找不到路也会问人,仅此而已。”
来自广东的张舒勋发现,求助单独缓慢行走的人成功率更高。他也表示,这是一个概率问题,最重要的还是要开口问路。
视障大学生们围坐讨论。摄影:黄景源
如果你突然瞎了该怎么办?我吃饭睡觉一如既往地生活。
盲人歌手周云蓬有一个音乐作品,《如果你突然瞎了该怎么办》,上面这句歌词令甘宇驰印象深刻。
“看不见并不是一件多么不正常的事情,只是充满一些挑战。大家认为Disabled Person是残疾人,但我们更愿意称呼自己是Physically Challenged Person。”甘宇驰说。
这群年轻人给微信群取名为“骚年集中营”,在接受出行大考时不断把各自的感想发在群里,微信群响个不停。他们语速略快,聚在一起就喜欢开玩笑逗闷子。他们吐槽:“不要因为我们看不见就发语音,长段文字通过读屏软件读出来的速度比语音快多了。”
他们兴趣广泛,成绩优异。邬舜仙自学编程、喜欢宋词,他最喜欢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的一句词,“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来自山东的侯龙晓爱好串珠;陈星安即将去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读书,去年他还去上海国际电影节做志愿者;来自安徽安庆特教学校的音乐老师田甜,刚刚收到安庆师范大学学科教学(音乐)专业的硕士研究生通知书……
“如果有一天无障碍设施能够做到让我们独立出行,自由阅读自己想读的书,那个时候,如果还有人质问我‘那你不还是看不见嘛?’我就可以自豪地告诉他们:‘那我们有什么不一样?’”黄侃说。
作为“前浪”的代表,蔡聪告诉这些年轻人,无论去到哪里,遇到任何难题,都不要怀疑自己,更不要把问题归咎于眼睛看不见。“最重要的独立是精神的独立,我可以选择今天去哪里,明天就可以选择跟什么样的人谈恋爱,未来就可以选择做什么样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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