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哨人”王海: 我不是完美受害者
中国职业打假第一人王海将“枪口”对准直播带货,再战江湖。他说,我 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但最终实现的结果是正义的。
文 | 李晓光 陈茜
用了 14 年,王海也说不清楚微博头 像的确切含义,那是画家陈流创作的一张水彩图,在一个须发皆张的金刚下面,压着 6 个形态各异的“小鬼”。
不只微博,王海的微信,甚至是屏保,都用了那幅画。在他的理解中,画中的人物和自己“职业打假人”的身份很相似,都是要扫平一切“魑魅魍魉”。
从 1995 年开始打假至今,王海一直奔走在打假的第一线。他旗下的打假公司年营收超过千万,通过打假他也积累起不菲的身价。但 2000 年由于背上“敲诈勒索”的标签,他一度在公众视野中消失了近十年。
2011 年凭借打假耐克,王海重出江湖。此后十年,王海又逐渐归于沉寂。 2020 年,由于质疑辛巴、罗永浩等头部网红主播售假,王海再次站到了聚光灯下。
他也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个质疑:打假究竟是出于公义还是为了赚钱?
尽管他早已经给出了答案:赚钱只是手段,打假才是目的。一直以来围绕他的争议从未消失过,但王海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
归来
小平头、大墨镜,作为“中国职业打假第一人”,重新回到公众视野的王海还是那副标志性的造型。现年 48 岁的他,说起话来面部表情丰富,提及过往经历,即便认为已经重复很多遍了,还是会耐心的讲下去。
从事打假 20 多年,王海也逐渐建立起一套自己的“打假原则”。他所选择的打假对象需要满足投诉者多、社会危害性大两个硬性条件,帮助个人消费者维权也不是义务的,双方要对最终的赔偿金额进行五五分成。
按照他的标准,辛巴堪称是一个“完美”的打假对象。在快手,他拥有超过 7000 万粉丝,他和他旗下的主播一场直播动则有上亿元的销售额,在聚投诉、黑猫投诉等平台上却充斥着大量关于他的投诉。
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王海并不知道辛巴是谁。
2019 年 8 月 18 日,辛巴在北京奥 体中心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总投入超过 7000 万元,成龙、王力宏、张柏芝等 40 位明星纷纷到场祝贺。婚礼期间,辛巴也进行了直播带货,成交额达到 1.3 亿元。
辛巴这场表面“婚礼”,实为“带货”的高调行为引起了王海的注意。他没有想到一个带货主播竟有如此大的能量。
本来就嗅到直播带货可能存在的假货“味道”,王海找到了打假目标。在他看来,网红擅长的是唱歌跳舞、打造人设,而不是对商品的品质做价值判断。
辛巴婚礼后,他发了关于辛巴的第一条微博。“有没有受害者?我们来关注一下这个网红?”在那条微博下面,一下涌进数十条评论,大多是讲述辛巴直播间买到“假货”的经历。
从此,王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一条关于辛巴的投诉。但风头正盛的辛巴却丝毫未受影响,直播间的销量反而节节攀升,在 2019 年辛巴家族的成交金额达到了 133 亿元。
直到 2020 年 10 月,一款被宣称为是“燕窝”的产品让这场打假行动的能量升级。当时,辛巴旗下的主播“时大漂亮” 在直播时向粉丝推荐了一款燕窝产品—— 茗挚牌“小金碗碗装燕窝冰糖即食燕窝”, 很快有消费者质疑该款燕窝“是糖水而非燕窝”。 当时,王海也接到了消费者的投诉,
他在微博上向辛巴喊话,要求其对消费者做出赔偿。但辛巴方面却坚称,所售燕窝 绝非假货,甚至还要起诉发布视频质疑辛巴的消费者。
王海果断行动了起来。2020 年 11 月 19 日,他在微博发布了中广测出具的检测报告,报告直指辛巴所售的“即食燕窝”产品就是糖水,且“该糖水不含蛋白质和氨基酸”。
“其实不用检测也知道他卖的是假燕窝,只是为了向公众解释清楚才拿去做了个检测。”王海解释,“燕窝产品包装上就写着风味饮料,配料表上也写着海藻酸钠,都不用检测,看看配料表都能明白了。
在检测报告发布两天后,一向强硬的辛巴发布了道歉声明,承诺对消费者进行三倍赔偿。
更为关键的是,相关的监管部门也 介入了进来。最终,辛巴公司因“虚假宣传”被处以 90 万元罚款,他的个人账号被快手封禁 60 天,旗下一众主播账号也被关停 15 天。
一出手,就让辛巴栽了跟头,但对于这个结果,王海并不满意。在他看来,相关部门的处理明显是避重就轻,他认为辛巴及其公司的问题是“诈骗,而不是虚假宣传”。
“按照风味饮料的标准来检测,当然是合格的,因为产品本身就是风味饮料,但辛巴方面明明宣传的是燕窝,应该按燕窝的标准进行检测。”王海不满 地说道。
在调查结果公布不久,他就向广州市场监管局发出了履行职责的申请,要求其查明辛巴带货的燕窝有没有燕窝成分、将辛巴移交警方、甚至对快手平台进行处罚等。
王海透露,后续不排除起诉快手的可能。“视频带货平台要按照《电子商务法》的规定承担责任和义务,交易记录最少保存三年,让消费者可以随时查阅。”他指出,“现在快手并没有这么做,从而会导致消费者发现上当受骗以后没法维权。”
在打假辛巴的同时,王海也把枪口 指向了罗永浩。从漱口水、口红到项链, 双方口水战不断,罗永浩除了主动承认直播间的羊毛衫为假货外,并未重现打假辛巴的高光时刻。
打假未成,他的微博下却不时出现质疑他评论,但在他看来,那些质疑谩骂他的基本都是水军,他已经起诉了 150 个微博账号,并且后续还会有更多。
也有不少辛巴、罗永浩直播间的消 费者委托王海维权。“现在已经委托我们 的消费者超过两万名,按照索赔部分五五分成来计算,理论上我们也能拿到上千万的营收。”王海透露。“当然最终还要看法院如何判决,以及被打假者的履约能力。”他补充道。
不过,王海这场重回公众视野的打假行动,并未真正撼动辛巴和罗永浩的人设。辛巴账号被暂时关闭后,徒弟的直播间依然火热,而罗永浩直播也再现破亿销量。
职业打假人“成功打假”为消费者所带来的警戒意义看似有限。在王海眼中,这些依然相信辛巴和罗永浩人设的消费者,除了水军,就是缺乏“常识”。“斗士”注定都是孤独的。
荣光
重新火了之后,王海更忙了,为了帮助消费者“维权”,他有时一周甚至需要跑三个城市。他的微博也重新活跃 了起来,每天会收到数百甚至上千条的求助信息。
不过要论起火爆程度,如今的王海还是不能与 20 世纪 90 年代相提并论。 那时候,年少成名的王海成为了打假的代名词,甚至引发了“王海现象”。1998 年克林顿夫妇访华时,点名要见王海。
对于王海来说,走上职业打假这条道路,其实有点偶然。
1995 年,闲来无事的王海在北京东城区逛书店,他看到了两年前颁发的《中 华人民共和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该法案第 49 条规定,基于惩罚性赔偿原则,凡售卖假货均要对消费者进行双倍赔偿。”
“我当时正在自学法律,就想试试 这项制度能否真的落实。”王海回忆道。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跑到福隆大厦,花费 170 元买了两副索尼耳机。但要想证明对 方卖的是假货,必须要有权威部门的检测报告。
他首先想到了消协,但一番折腾下 来却没能找到。无奈之下,他跑到东城区 工商局,等待王海的却是一句“这归质检局管”,质检局把皮球踢给了索尼工厂,他只好又打车到了索尼总部。
来来回回折腾两天,王海的花费已经超过 200 元,即便是可以拿到双倍赔偿,两副耳机也只有 340 元,加上买耳机的 170 元,算下来,反而赔了几十块钱。
王海意识到要想从打假中赚到钱,购买的数量要足够多。他索性又到隆福大厦买了 10 副耳机。但索赔要远比想象中困难,即便是东城区工商局参与协调,隆福大厦也只愿意退赔前两副耳机,但拒绝退赔后面王海买的那十副,他们给出的理 由是:王海买的时候“已经知道那是假货,属于知假买假”。
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王海的行 为引起了媒体的关注。1995 年 8 月 4 日, 《中国消费者报》刊登对王海的专题报道 《刁民?聪明的消费者?》,王海成为了消费者维权的代表性人物。
随后,《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的起草人、民法学家何山也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评论,表示无论消费者出于什么目的购买,只要经营者存在欺诈行为,就应该为假货退赔。
在舆论助推下,王海成为了“打假 英雄”,那时的他只有22 岁。1995 年 12 月 5 日,在维权 8 个月后,隆福大厦终于同意加倍赔偿王海买的那十副假耳机。
最终,王海拿到了 1020 元的赔偿金 额,要知道,1995年的北京的月平均工资才 679 元。王海意识到,“打假”也能成为一份“职业”,他决定要在这个行业深耕下去。
尝到甜头的王海开始了主动出击, 他在各大商场搜寻“猎物”。在反复出入一个商场之后,他立马就会被盯上,想买东西,售货员也会马上阻止。
单独行动,变得越来越困难,王海决定成立公司。1996 年,王海在北京创办了大海商务顾问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大海公司)。
如今回过头来看,王海坦承,创办公司也是为了规避风险。“由于组织、信息的不对称性,个人打假无法很好地控制风险,从而会使自己处于不利的地位。” 他解释道。
好人
公司成立之后,王海不再局限于购买假货索赔,而是开拓了新业务,包括帮消费者维权、受雇于企业帮企业打假等。 大海公司接到的第一笔订单,就是帮助企业打假,委托费高达 30 万元。
随着业务走向正轨,王海给公司订下了不少规矩。比如,企业订单委托费要 30 万元起,个人消费者索赔原则上不收费,但获得赔偿后要与消费者进行五五分成,而且最好还要联系到其他的消费者,尽可能使公司获得更多的赔偿金额。
而在打假之余,他出书、频繁接受 媒体采访,享受成名所带来的一切荣光。 只是“命运的馈赠,往往在暗中已经标好了价格”,一场风暴正在悄无声息的向他袭来。
2000 年,王海正在调查津成电线的质量问题。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却突然召开新闻发布会放出了与王海录音。在录音中,王海要求对方再拿出 100 万元,就停止调查。此前,津成曾找到王海希望私了,并给了他 16 万元。
一时间舆论哗然,昔日的打假英雄形象破灭了。社会各界对“职业打假人”的质疑越来越多,人民网甚至点名批评王海,称职业打假是“利益驱动,无关正义”。
风暴之下,王海宣布退出个人打假业务,转战幕后。期间,王海没有放弃对津成的穷追猛打,2003 年在掌握关键性证据后,王海将津成副总裁送进了看守所,负责人被警方通缉。
随后,王海消失在舆论场中。直到 2011 年他才重出江湖。彼时,他公开举报 NIKE ZOOM 2011 款篮球运动鞋,明明是单气垫却宣传是双气垫,且国内价格比国外高一倍。他认为耐克此举涉嫌欺诈,要求耐克给所有消费者退货和双 倍赔偿。最终导致耐克被处以 487 万元 罚款。
一切尘埃落定后,王海又不见了。 对于两段将近 20 年的沉寂,王海有着自己的解释:一是消费者维权意识已经提高,而维权的难度又有所降低,二是公司要帮一些企业打假,需要低调行事。
现如今,王海公司的触角甚至拓展到物业领域,在北京、天津两地创办了物业公司,管理着五个小区。在微博上,他曝光西安曲江兰亭物业涉嫌强迫交易侵占业主共同财产、要求业主一次性签订 30 年供暖协议等行为,并成为这个小区业主 的集体委托人,收费 30 万元。
从 2020 年 12 月中旬起,他每隔几天就要去一次西安。“现在警方已经立案,更多的是了解进度。”他说道。而不久后,王海也将在西安组建自己的物业公司。
尽管一直是在帮助别人维权,但由于需要有偿付费,尤其是和进行个人维权的消费者进行五五分成,王海经常要面临这样的质疑:做好事,还要收取回报,这算一个好人吗?
王海坚定的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好人”。在他看来,消费者权益保护法里之所以制定假一赔三、 假一赔十等惩罚性条款,就是为了惩戒制假售假者,让消费者受益。他的职业打假行为从结果看是正义而合法,虽然动机有商业目的,但是如果从动机做评价,就会陷入不可知论。
他向记者发来《经济日报》2012 年关于他的一篇报道,王海被评为十大全国诚信模范人物之一。
吹哨
职业打假人是特定时代下的产物。 20 世纪 90 年代,中国经济飞速发展,但消费品市场假冒伪劣横行,欺诈现象屡见不鲜。“挺身而出”的王海,被外界赋予了“打假斗士”的玫瑰色想象。
“财富效应”之下,全国各地涌现出一大批职业打假人,对他们的评价也褒贬不一,在一些人眼里他们是“英雄”,但一些官员和商家却视他们为“刁民”。
时移世易,现如今消费者维权意识早已觉醒,法律法规也逐渐完善。一些职业打假人选择了偃旗息鼓、退出江湖,王海依然奔波在打假第一线。
尽管时代在变,但王海觉得欺诈行为一直却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隐瞒信息或者提供假信息那一套,唯一变化的是销售假货的渠道变了,从线下转到了线上。
他直指当下直播电商已经成为假货的集中地。“直播电商主要以低价为主要卖点,但很多大品牌为保持与渠道商的价格一致,不会轻易降价,否则可能会构成价格歧视,因此许多主播只能去卖假货。” 王海指出。
在他的理解中,直播电商的商业模式要想成立只有两种方式。一是打造自有品牌,“这样没法比价,价格自己说了算。” 二是厂家进行直销,“减少中间的流通环节,从而降低成本”。
“打假这些主播完全属于降维打击,没有技术含量。”他强调。未来,如果时机、条件允许,王海公司甚至也不排除进入直播电商的可能性。
尽管未能真正打倒辛巴、罗永浩,但王海掀起的这场“打假风暴”还是引起了连锁反应,甚至有主播公开喊话王海“求放过”,王海又回到了舆论的中心。 不过看起来意气风发的他,在现实中也有自己的困惑。
2018 年,王海团队曾花 5 万元买了数十瓶假茅台,寻求对方退一赔十,最终遭遇败诉。法院判决书上写:“你不是法律意义上的消费者。”而这正是他认为当下职业打假人最大的困境:即一些基层法官的不认可。
“虽然我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但 最终实现的是正义的结果。”王海有些愤 怒地说道。他认为这样的判决,某种程度 上是在保护那些制假售假者。
在采访中,他反复强调要想最大限度的杜绝制假售假,除了生产者和销售者内心要有道德约束外,还要建立起一套完善的“吹哨人”制度:即运用利益驱动的机制让打假者赚到钱,让更多的人站出来“吹哨”,叫停质量有问题的商家,倒逼产品的质量升级。
但在上海汉盛律师事务所告诫合伙人李?的理解中,尽管目前各地法院对职业打假人的看法不同,但整体处于逐渐收紧态势,如果知假买假而且不属于消费者的,则大多会不予支持。
王海却坚定地认为,社会参与共治会是未来的一个大趋势,也是解决制假售假和欺诈行为的最佳方案。在他看来,职业打假人的存在就是社会共治的体现之一。他把对这一职业的定性写在了微博简介上,只有三个字:“吹哨人”。
王海的生意还在继续做大,但这对消费者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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