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茅台酒里的镇子和年轻人


来源:新浪财经-自媒体综合   时间:2021-03-20 10:46:47


无数经销商挤破头通过各种渠道抢购茅台酒,消费者心甘情愿用高价买一瓶成本80多元的酒,茅台镇的年轻人愿意把自己的人生泡在酒里。市值2.52万亿的茅台,无疑是财富和权力的巨大象征。

茅台的神秘和背后的利益造就了这个独特的行业,而要揭开这层神秘面纱,就必须前往茅台的源头一探究竟。

文 |易方兴

编辑 |楚明

泡在酒里的人

在茅台酒厂上班的周亮,常说自己是「泡在酒里的人」。

茅台酒厂的车间就像一个空旷但不长草的足球场,地上堆放着发酵的高粱,周亮的工作就是把高粱铲到一个不锈钢蒸笼里,以及光着脚在高粱上踩来踩去,像是海边的人踩沙子。

酒厂就在贵州仁怀市茅台镇上。酿酒在当地有行话,蒸笼叫作「甑」,把高粱加入蒸笼的过程叫 「下沙」,把蒸酒喊成「烤酒」。这三个词总结了周亮的日常工作。

3月的茅台镇气温最冷只有几度,但他依然穿一件短袖,露着胳膊,赤着脚。因为烤酒,厂内温度不低,又得出力,衣服总是汗湿。他每天跟工友们要铲好几吨的高粱,一铲就是七八个小时。发酵后的高粱有了酒味,周亮的脚就在这些沾了酒味的高粱里泡着。

像周亮这样的茅台酒厂一线工人,脚上会有一股酒气,「洗也洗不掉。」当地足疗店,他跟工友每隔三四天就去一次,保养自己的脚。

贵州茅台酒厂的员工们在发酵前将蒸熟的高粱摊开冷却图源视觉中国

他会关心很多事,比如今天食堂吃什么,脚比昨天更酸了,晚上要吃谁的酒席之类,但在3月8日,茅台股价跌到每股1960元的这一天,周亮作为酒厂员工,对此毫不关心。

实际上,这是股民眼中的大事件。在股市里,「茅」就是财富和龙头的象征,甚至各行业的龙头股都用某「茅」来指代。茅台每次涨跌,就意味着掀起巨大的财富波澜。这一次,茅台从每股2600元的高点跌至1960元,跌去的市值相当于蒸发了1个京东。

「那又如何?」这个28岁的年轻人反问。他是真的不关心,茅台酒厂的饭碗太「铁」了, 「我们酒厂流传着一句话,就算从今天开始一瓶酒也不卖,酒厂一样能发工资到我们退休」。

有时候他累得想辞职,但想想福利待遇也忍了。茅台酒厂的工作在当地是高收入和面子的象征。每年365天,他有一百多天都在放假(高粱埋在窖坑里发酵,所以他们会休发酵假)。在这个西南地区的县级市,茅台酒厂员工年平均工资约15万元。而且食堂有一日三餐,逢年过节还发米面粮油,又住在当地,日常花费极少。

他从不担心失去工作。这份底气源自茅台酒稳定的高额利益。茅台酒厂是公认的毛利率最高的企业之一,达到91.33%。出厂价969元的53度飞天茅台,直接生产成本只有81.87元,到了各地经销商手里,卖1499元,但一般人买不到这个价。在北京,如果你想买茅台,在国贸的茅台体验店,一瓶茅台的价格是2700元。

无数经销商挤破头通过各种渠道抢购茅台酒,消费者心甘情愿用高价买一瓶生产成本80多元的酒,像周亮这样的茅台镇年轻人愿意把自己的人生泡在酒里。

茅台的神秘和背后的利益造就了这个独特的行业,而要揭开这层神秘面纱,就必须前往茅台的源头一探究竟。

贵州茅台酒厂内,工人在包装茅台酒图源视觉中国

泡在酒里的山

茅台酒厂位于大娄山脉。

这本来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山脉。坐飞机去贵州省北部的茅台镇,能够俯瞰它。山脉海拔1500米,从飞机上看像是一条弧形的褶皱。但这条平滑的褶皱,在茅台镇这里像是垮掉了一块,海拔陡然降到了400米。地势越低,温度越高,这使得大娄山脉在茅台镇这里,拥有了酱酒酿造中一个重要因素——高温。

李轩今年30岁,已经喝出酒肚子,是当地一家小酒厂的老板。为了追求这独特的高温环境,他的酒厂也跟茅台酒厂一样,开在赤水河畔的大娄山上。在当地,酱酒的核心产区面积有7.5平方公里,都分布在山区。僧多粥少,所以整面山壁都被凿开,密密麻麻生长出上千家酒厂,如今已经找不出一块空地。3月份,每个酒厂都在发酵,行走在山间,空气里都漂浮着一股高粱发酵的气味。山也是泡在酒里的山。

光有高温还不够,还要有独特的微生物环境。甚至连当地的蚊子幼虫这样的生物,都参与了酱酒的发酵过程,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味。很多人形容过它,有的会说「好浓的酒香啊」,还有的会说,「像是没晾干的衣服味」,还有人会说「像是饭菜馊了几天」。

李轩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知道自己终于回家了。他经常出差,以拓展市场,陪人喝了不少酒,但效果不佳。酱酒行业茅台是老大,生意不愁,他们这些小酒厂的老板只能跟着喝汤,但不稳定。8年前就陷入过低谷——那时赶上禁止三公消费,白酒滞销,许多小酒厂资金链断裂、倒闭。如今,在茅台的光环下,酒厂数量比当年只多不少,「竞争已经白热化了,天天为卖酒发愁,真怕资金链一断,又出什么意外」。

李轩介绍自家酒厂,常常以「我们家酒厂离茅台酒厂不远」开头。但事实上,在这里,任何一家酒厂都离茅台酒厂不远。爬上山,能看到茅台酒厂的办公楼,楼顶上「爱我茅台,为国争光」8个字清晰可见。

李轩说自己家酿的酒,跟茅台的口感一样。他卖了个关子,要想知道什么,就得去他的酒厂看一看。这一路,沿着狭窄山路盘旋而上,只要两辆运酒的货车相向驶来,路就会堵。半个小时的路,开了一个小时。

山路的拥堵,也是酿酒行业兴旺的象征。这座山,无时不刻都在堵车。两条车道已经是山路宽度的极限。当地不少房子都建在山崖上,有的底部需要打上十几米高的水泥支柱,远远看过去像是悬挂在山体外。

大娄山密密麻麻的酒厂易方兴 摄

十多年前,这些路都是梯田,如今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酒厂。当地的农民,成了酒厂工人。酒改变了这座山,也改变了山里的人。

李轩已经习惯在山路上开车,边开车还能边左顾右盼地聊天。他说, 茅台的「神秘」,在他这里不算什么,因为茅台酒的酿造工艺在当地并不是什么秘密。

简单来说,就是12987工艺——一年1次生产周期,2次投料,9次蒸煮,8次发酵,7次取酒。整个地区一共约10万人,酿酒历史有上百年,攀起关系来,谁家都有个开酒厂的亲戚。

李轩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数了一下,自己有5个亲戚都在酒厂,其中一些的血缘关系图都难以讲清,一概以「叔」来称呼。酱酒生产已经扎根到了当地人的家族体系之中。

这年头人们都往沿海城市跑,更少有年轻人愿意留在乡镇,但茅台镇人大多不愿意外出,因为出去打工,无论地位和收入,大都不如在家乡这般自得自足。

到了李轩的酒厂,30个窖池出现在眼前。在山顶上挖出来一块平地,简单的装修之后,地面分布着长方形的坑,这就是窖池了。每个窖池有4个浴缸那么大,深约3米,成本30万左右,最小的酒厂也得有十几口窖池。他开厂算晚,2019年窖池才刚刚开始建,酱香酒最少也要3年才能卖,今年正好该卖酒了。

整个茅台镇,一千多家酒厂,大家用的原料相同,酿酒工艺也相同,区别最大的只是各自取的名字不同。

李轩的酒厂易方兴 摄

泡在酒里的镇

这座堆满酒厂的山上,所有的一切都依赖于茅台的成名。山如此,镇子亦如此。镇上任何一个宾馆,都设有品酒台。在这里,你能够感受到每一瓶酱酒背后汹涌的利益。

如果说神秘,能让人对一瓶酒产生好奇,那么酒被赋予的意义,则能使人愿意为此支付高额的溢价。

任何一个来到茅台镇的人,都能够感受到,在茅台的叙事体系中,为革命做的贡献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在茅台镇,唯一一片能看见红色山体的土地,就留给了红军四渡赤水纪念园。种种跟革命有关的故事,当地人每个人都会讲出一段来。

早年间,这里还建了一座铁桥,取名「胜利大桥」。到了现在,这座桥修缮之后,通向茅台镇的1915广场,以纪念茅台获得1915年巴拿马金奖。每到夜晚,广场上最惹眼的生意之一,就是租赁红军服装,让游客穿上拍照。

在茅台的另一面,酒也与权力密不可分。在茅台镇,有句话很流行,「买茅台的人不喝茅台,喝茅台的人不买茅台」。在中国人情社会,茅台是社交的硬通货,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茅台9次想注册「国酒」商标,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把「国酒」二字印在了酒瓶、工厂大门、山壁等能看到的任何地方,但最后遭到了五粮液、剑南春等集体抵制,只能作罢。

尽管如此,茅台作为「国酒」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故事的光环会让茅台增值,也会赋予茅台镇价值。

茅台镇某种意义上更像是茅台元素的合集。最容易感受到这一点的就是茅台机场。3月份,在茅台机场,一到中午,就会有一群酒贩子,在候机口守着ZH9237航班降落,不知道的人可能还以为是谁的粉丝接机团。

按照茅台机场政策,只要乘坐ZH9237等3趟航班,就能凭机票和身份证,以1499元的原价买两瓶53度飞天茅台。因此,茅台打造了一个特定航班上座率最高的机场。现在,ZH9237在6个月内的所有经济舱机票都已售光。

每个乘客刚一出来,就会有酒贩子围上来。

「每瓶茅台加500块钱收,卖不卖?」

机场的茅台专卖店易方兴 摄

在茅台镇,一切获得茅台酒的渠道,都暗中标好了价格。比如茅台机场本身,就是茅台集团雄厚财力的象征。这里原本都是山,当年建设的时候削山填谷,挖填方总量达到了3700万立方米,相当于两个半杭州西湖。建这座机场,茅台酒厂出资70%。

除了交通,另一个被紧密绑定的渠道,就是以茅台国际大酒店为代表的住宿。但是,你最好也不要起「住酒店买茅台」的心思,因为在这家全国入住率最高的酒店,无论什么时候打订房电话,听到的永远都是「满房了」。

有人开玩笑,在茅台镇,除了像李轩这样卖酒的,剩下的就是倒酒的。33岁的陈凤每天像上班一样蹲守在茅台国际大酒店门外,她这几年靠倒卖茅台酒,在仁怀买了3套房,把孩子送到地级市遵义去上学。仁怀市教育水平有限,直到2019年当地中学才有人考上清华北大,所以能把孩子送去外地读书,在当地人看来也是有实力的表现。

茅台国际大酒店门前有座摆着酒杯雕塑的喷泉广场,从广场边登上26级台阶,就能到酒店正门口,那是每个有资格在酒店买茅台酒的人的必经之路。一看到有人提着茅台酒出来,陈凤就追着对方问卖不卖,一直要从台阶上问到台阶下,每天她都要跑几十趟。

除了收茅台酒,她还有办法订到大酒店的房,因为「有亲戚在酒店里上班,能拿到名额」,但也得加钱。她最近招揽生意很卖力,因为不久前她搬箱子,不小心打碎了两瓶茅台酒,5000块钱就这样没了。

茅台国际大酒店门口,有人提着茅台酒出来易方兴 摄

泡在酒里的日子

茅台镇这十年的改变是巨大的。作为茅台镇的女婿,陈志见证了这一切。2013年初,他结婚后来到茅台镇, 「那时候好多酒厂厂区里都荒废得长草了」。当时经过赤水河到镇子另一头去,还得花几毛钱坐船。他一时找不到事做,就开起了摩的,一开就是8年。

禁止三公消费,虽然在短期重创了中国的白酒业,但在长期来看,则加速了中国白酒行业的调整,让白酒从公务消费转变为更个人化的消费,顺应了消费升级时代的潮流。

陈志的摩的生意,从2015年开始好转,到2018年前后赚得最多。这一年也是镇上各种项目开工数量激增的一年——不光是酒厂,还有酒店、广场、旅游景点。

他发现很多四川的老板来茅台镇开酒厂,并且从不拖欠工资。有段时间,他还在酒厂兼职,再卖一些酒厂的散酒。各种工作加起来,一个月有1万多工资。这在整个遵义,乃至贵州,都算是不错的收入。

茅台镇后山上有块空地,陈志总把摩托车开到那片空地上,俯瞰整个茅台酒厂的厂区。5年前,对面还是绿色的山坡,如今已经盖满茅台酒厂的库房。他知道这些都意味着金钱。茅台酒厂每年生产五六万吨酒,只卖4万吨左右,剩下的就都贮藏在这里,成为财富和底蕴。

作为一个县级市,仁怀已经算作富裕。毕竟,这里2019年的人均GDP达到约23万元,甚至超过了北京。

富裕起来的酱酒从业者的生活方式除了在酒厂上班之外,大部分时候娱乐项目都是打麻将。当地麻将打得大,一晚上能输好几万,抽的烟也都是软中华。

只要不开车,就总有人喊陈志去打麻将,「有三个赖子,还分为硬赖子和软赖子,翻倍翻起来不得了。」有一回,他一盘牌就输了一千多,当天就输掉了2个月的工资。因为输不过别人,他只好戒掉了麻将。

不仅是茅台镇,整个仁怀市都有一种财富过快膨胀之后的「暴发户」气质。

茅台镇上大部分是酒厂,人们生活娱乐还是要去13公里外的仁怀市。李轩也是如此,他2015年在仁怀买了房,房价一平米涨到8000块,比遵义市都高了几千块钱。当地人讲话都已「我们仁怀」开头,说起「我们仁怀比遵义房价都高」都觉得面上有光。

茅台酒厂的待遇,是每个仁怀人津津乐道的谈资。陈全福在仁怀经营一家小品牌酱酒的经销店,他的妻子则在茅台酒厂上班。如今正是茅台市值高企之时,待遇也属全行业最好。疫情时,茅台酒厂提出员工工资不受疫情影响。更为诱人的是,根据产量,员工每年过年还能领到年终奖。今年,陈全福妻子就拿到10多万的年终奖,这数额超过了一部分互联网公司。

像他们这样以酒为业的夫妻档,通常能在当地过上相对富足的生活。他们住在仁怀市的高档小区碧桂园里,开奔驰车。乔迁之时为了庆祝,还请了两桌朋友吃饭,每个朋友还随了500块钱祝贺。那天他打麻将打到第二天,输了1万多。

但无论故事怎么讲述,茅台的市值总不能无止境地涨下去,正如股价出现超过20%的下跌一样。像周亮这样的茅台酒厂员工可能不用担心什么,但当地围绕酱酒而诞生的小酒厂们却时刻面临危机。

李轩有些担忧,茅台的价格还是那么高,但他酒厂的酒卖不出去。「明明无论是酿造工艺、原料,还是口感,这里的其他酒都和茅台都很相似。那些买茅台和囤茅台的人,真的是在买茅台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茅台酒,既是酒,也不仅仅是酒。一瓶酱香型白酒真正的价值,李轩最明白不过,「我担心泡沫破裂,一切从头再来」。

第19届海交会上,一些「茅台酒」以每瓶10元、20元的价格标价吸睛出售。但是仔细一看,这些包装跟大家印象中一样的「茅台酒」原来只是来自茅台镇的各种其他品牌的白酒图源视觉中国

(应访问对象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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